沈一貫自為官以來,前後二十年有餘,總共見過皇帝的麵,不過兩次。他應該算條件好的,有些人當了一輩子京官,連皇帝一麵都沒見過。


    而且自萬曆二十二年召為大學士以來,內閣先四人,後三人,再兩人,到現在他獨自在閣,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君臣之間調停,也會時常感到力不從心,甚至萌生退意。


    這麽些年,每每通過奏疏揭帖與皇帝交流,其實沈一貫也感覺得到,皇帝一直就像個任性的孩子。他也時常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個‘孩子’對於朝政如此怠惰,若要追溯根源,會不會跟孩提時代的教育有關?


    他是隆慶二年中進士,選為庶吉士,後在翰林院任編修,也做了太子經筵講官多年。張江陵柄政那十年,他雖與之有頗多異見,但對於他苦心孤詣的教導皇帝,卻是十分認同。


    張江陵曾效仿成祖及仁宗皇帝,繪製天下疆域和職官書屏,立於文華殿內。那副屏書畫得十分精細,共有九幅,中間三幅繪天下疆域圖,左右各三幅,分別列文武職官姓名、貫址、出身、資曆等,每個職官均用浮貼,如有升遷改調,亦可隨時更換。如此布局,其實張江陵是希望‘四方道裏險易、百司職務繁局、某某官員賢否,莫逃於聖鑒之下’。但對此苦心,當時陛下隻報以輕輕一句——先生費心,朕知道了。


    直到二十四年的火災之前,他還能見到那塊屏書……


    張江陵是按照自己心裏對於聖君的理想,在教導皇帝,其實說來也不錯,要是當時換做他,恐怕也會這樣。


    但,問題究竟出在哪呢?


    ————


    十一月十九,是太後老娘娘的萬壽聖節。


    早幾天朱翊鈞就賜下輔臣趙誌皋、沈一貫,及講官劉元稹等人,各金萬壽篆字金銀書等。


    隨後又下旨命百官及內外命婦於武英殿朝賀萬壽聖節,這是自火災後四年來的頭一遭,百官及內外命婦需進宮朝賀。


    前一日宮中女官就在武英殿正殿內設下禦座,於丹墀之南設香案;於武英門之東設箋案;於中道東西設拜位;於丹墀設命婦拜位,北向;設司讚於丹墀東西;設司賓於命婦班之北;設內讚於殿內東西。


    當日,內官陳設儀仗於丹陛東西,及丹墀東西,女官擎執,立於禦座左右,女樂陳於丹陛東西。


    百官、命婦俱常服,命婦至武英門等待,百官先於命婦入內,之後才是後妃、王妃、公主及外命婦。由司賓引命婦入就拜位,而尚宮、尚儀詣內奉迎。儀式伊始,尚儀奏請升座,女樂始奏《天香鳳韶》——寶殿光輝晴天映,懸玉鉤,珍珠簾櫳,瑤觴舉時簫韶動。慶大筵,來儀鳳,昭陽玉帛齊朝貢。讚孝慈賢助仁風,歌謠正在昇平中,謹獻上齊天頌……


    李太後冠六龍三鳳冠,身著黃色對襟大衫、霞帔,內裏紅色鞠衣,樂起而儀仗動,待升座之後,樂止。司讚唱:“班齊。”樂再作,讚唱:“四拜”,樂再止。司賓先引導皇後進入殿上拜位,內賀與司賀同唱:“跪。”


    王皇後跪,並念賀詞:“茲遇聖壽之節,恭詣皇太後殿下稱賀。”隨後內賀與司賀又唱:“興。”王皇後起身,司賓引導由東出,歸位,樂止。


    同樣的流程,之後是貴妃、王妃、公主,挨次進殿朝賀。李太後笑吟吟的看了一圈,顯得十分高興,自打二十四年的火災之後,宮裏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了。


    內命婦朝賀之後,是外命婦朝賀,還是由司賓引導進入拜位,司賀唱:“班齊。”隨後樂作四拜,再由司賓引導班首由西陛入殿上拜位,內賀及司賀唱“跪”之後,班首及其他命婦皆跪,班首稱賀:“茲遇聖壽之節,恭詣皇太後殿下稱賀。”


    稱賀完畢,班首及命婦起身,隨司賓引導出西陛就位。隨後司言出丹陛之東,南向,宣旨:“旨雲聖壽之慶,與夫人等共之。”


    司賀再唱:“興,”眾命婦皆興,司言跪稱:“宣旨畢。”


    司賀唱:“禮畢,”內使入內啟奏禮畢,再有司賓引導眾命婦由西邊出。


    今日隻是朝賀,並未宴請,但一整場朝賀也曆時近兩個時辰,李太後已是知天命的年紀,早已疲憊不堪。坐上儀仗返迴慈寧宮,朱翊鈞的嫡長女榮昌公主朱軒媖跟隨一道迴了慈寧宮。


    此時朱軒媖下嫁駙馬都尉楊春元已三年有餘,而今已有孕在身。朱軒媖並未隨母親迴啟祥宮,而是去了祖母那裏。


    傍晚,朱翊鈞在慈寧宮辦家宴,慶祝母後壽辰,滿座皆妻妾子女,唯獨沒有王恭妃。


    朱軒媖不免朝弟弟朱常洛多看了幾眼,十八歲,已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但眉宇間帶著隱隱愁緒,唯有神態還是她熟悉小時候的感覺。


    她記得小的時候,還與這個弟弟一起玩過,一個脾氣極溫和的孩子。因她是長姐,所以讓這弟弟做什麽他都願做,即便搶他的玩具他也會笑著,不會生氣。不像那個三弟,動輒就哭,就去告父皇。


    她雖然經常‘欺負’這個弟弟,但她也很護著他,不準朱常洵那個愛哭鬼欺負。一想到朱常洵,朱軒媖又朝他看了一眼,不禁撇撇嘴,還是那等張揚的模樣,待在鄭貴妃身邊,看著老實,那眼神卻不老實,東瞧西瞧的不知心裏又想算計誰。


    朱軒媖隻看了一眼就收迴了目光,不想再看那討厭鬼三弟,轉而又看向朱常洛。她聽說父皇又停了他的講讀,而外廷的大臣們屢次上疏希望恢複,但父皇都置之不理。她不明白父皇為何要這樣?


    其實早年的國本之爭,她年紀小,尚且懵懵懂懂,隻是聽說外麵的大臣們都想立這個弟弟,她那時還覺得那些老頭子大臣們真是太聰明了。她自是想讓大弟弟當太子,這樣,往後他都會聽她的話,不想那個‘狡猾’的三弟當,他要是當了太子,一定不會聽她的。


    但是父皇卻好像十分不願意,她不懂,然後去問母後,為啥父皇不想大弟弟當太子?但母後卻不讓她問,還發了老大一通脾氣……她自然不敢再多問,母後發怒的樣子,她怕極了,至今都記得。


    朱軒媖暗暗歎了一聲,收迴了目光。今日慈寧宮還搭了戲台,有鍾鼓司的在演傳奇戲。父皇特別孝順祖母,設了四齋近侍有二百餘人,專門習宮戲和外戲,後來又自設玉熙宮近侍三百人,還是習宮戲和外戲。宮中的戲就是打稻戲、過錦戲和水傀儡戲,這些戲年年都差不多,她都看膩了。還是喜歡看外戲,最近有好些新編的南戲戲文,不知宮裏會不會演?


    雖然搬演的不是最新的南戲,但依然是南戲《鸞鎞記》,朱軒媖還是很滿意。駙馬說這出戲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借賈島以發二十餘年公車(科舉)之苦,但她才不這麽認為,她覺得是作者故意讓大才子溫庭筠有才而淪落,魚玄機有才色而飄零,真真讓人一開始就揪著心,為什麽有情人不能一開始成眷屬呢?


    朱軒媖漸漸入迷,眼神無意間又瞟到離她不遠的朱常洛,同樣看得專注,手還隨著曲子輕輕合著拍子。朱軒媖抿嘴一笑,看來弟弟也很喜歡這出嘛,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也跟駙馬想的一樣,還是跟她想的那般,有情人為何不能一開始就成眷屬?


    她又瞧了瞧祖母,但這次卻被祖母發現了,李太後笑吟吟的看著她,道:“軒媖,來,來祖母這裏。”


    朱軒媖莞爾一笑,遂起身去李太後禦榻前,宮女都小心翼翼伺候著,隨後她就挨著李太後坐在禦榻上。


    李太後一雙溫暖而慈祥的眼睛看著她,伸出手抿了抿她耳邊一縷細碎的頭發,又幫她正了正九翟冠,然後才笑著問道:“軒媖,累了嗎?”


    朱軒媖笑的燦然:“不累,精神著呢。”


    “撲哧,”李太後不禁一樂,又仔細端詳她的氣色,說道:“嗯,看來是不錯。你母後啊,成天就擔心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磕著碰著什麽的,哀家就跟她說,不用擔心你,不要軒媖沒啥事,她倒焦慮的病倒了。”


    “真的沒事呢,兒臣現在五個月,覺得吃什麽都香,而且一沾枕頭就睡,吃得下睡的香,自然就好。”


    “看來是過了最難受的那一陣兒,隻要一過去那一陣就好了,吃也吃得下。不過,哀家還是要叮囑你,不要放開了什麽都吃,平時也要多走動走動,到了生的時候才不會難受。”


    “是,兒臣記住了,”朱軒媖笑眯眯的答應下來。想了想,終是忍不住心中的疑問,於是又悄悄問李太後:“祖母,恭妃娘娘……怎麽沒看見啊?”


    李太後依然笑吟吟的,隻是眼裏稍有些詫異,她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迴答她。


    朱軒媖知趣的不問了,手裏接過李太後替她剝好的橘子,這橘子是漳州產的橘,入口酸甜,特別對味。“嗯,這福橘真甜,祖母,您也嚐嚐?”


    李太後笑著道:“哀家可不吃,嫌酸。你也隻吃一個就可以了喲。”


    稍傾,又說道:“祖母累了,軒媖,你賠祖母一起迴寢宮,今日你就跟祖母一起,明日再到你母後那裏。”


    “好,”朱軒媖爽快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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