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忠屏氣凝神,靜靜立在一邊,瞧著張太監筆走龍蛇。


    而張太監全神貫注於筆端,手腕接連輕抖,紙上便落下幾個大字。當寫出最後一筆時,他身旁的書僮便已忍不住擊節讚歎:“老爹今日這幅,神了!”


    李進忠雖是文盲,但也覺得張太監這字很好。好壞他還是能分辨一二,全憑直覺。


    張太監才落筆,聞言又嗬嗬一笑:“今天手感很好。”


    過一會兒,似乎又想起來了客人,而他剛才太過投入,忘了這茬。一下覺得有些怠慢,於是連忙道歉:“對不住這位小友,老夫寫著寫著就忘了。”


    趕緊讓書僮扶著,走到四方桌前,“小友請坐。”他招唿道。


    “您先請,”李進忠客氣迴了一聲,然後才坐了下來。


    書僮很快上了茶,李進忠饒有興致的看著張太監,動作熟練的端起茶盞,吹一吹,抿一口,然後又準確的放在桌上。真不像是盲人。


    張太監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笑著道:“其實早十年前,眼睛已經視物不清了,五年前就完全瞎了,現在早就習慣嘍。”


    李進忠有些尷尬,“呃,張老爹,俺沒別的意思……”


    “嗬嗬,沒啥,沒啥……”須臾,又問道:“小友是老賈的朋友?”


    李進忠點點頭,但很快反應過來他是看不見的,連忙又道:“是,最近老賈造了新酒,前兩天就與他喝了一頓,他醉了,一直念叨要給您送酒呢。”


    “哦?快拿來我聞聞?”張太監聽了一臉驚喜。


    李進忠也沒想到,一說起酒,這張老爹居然那麽高興,“要不,讓下人拿酒杯來,俺陪你喝兩盅?”邊說著就把酒壇子放在桌上。


    張太監麵有猶豫之色,半天,還是搖了搖頭,“今日就算了,我,隻聞聞就好。”


    李進忠笑笑,接著拍碎了泥封,揭開裏邊一層的桑皮紙……揭開刹那,一股濃鬱酒香就溢了出來。這壇子並不大,他推到張太監麵前,那酒香更加濃鬱。


    李進忠見他喉頭連著滾動好幾下,帶著一抹饞相,不由得好笑。


    許久,盡管依然是一臉不舍的樣子,張太監還是讓人撤去酒壇,並且叮囑要好生封口,莫要跑了香氣。


    然後對李進忠道:“人老啦,不能再像年輕那會諸般不忌,這酒,就留著待我慢慢兒品吧。”


    李進忠哈哈一笑:“張老爹您高興就好,往後還有的是機會,讓小的陪您喝上兩盅。”


    “嗬嗬,好。不過也是好久沒喝了,都快忘記酒是啥滋味的了……”張太監依然笑眯眯的,頓住片刻,又問李進忠:“小友今日前來,不會隻是送酒吧,可是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


    李進忠沉吟片刻,亦是笑著迴道:“就是來送酒的。那日將老賈灌醉了,本來想著他的新酒已成,也是件高興的事。俺們先頭喝的好好的,沒成想他三杯下肚就哭了起來。俺當然要問他了,他隻說是想起了他的師傅,張宏張太監……”


    張維靜靜的聽著,臉上一時看不出什麽表情。


    “他說師傅常托夢於他,說擔心陛下左右,依然有以財貨蠱惑聖心者;又說什麽‘我形已廢,自有不廢者存’……他嘰嘰咕咕說了許多酒話,反正俺也沒聽大明白。”


    張維依然安靜如初,嘴角輕輕上彎,就仿佛一個慈眉善目的菩薩。過了許久,李進忠以為他已不願再說話,卻聽他終於開口:“陛下外傅之年登極,那時馮保掌司禮監,與張江陵內外同心,翌戴(擁戴)衝聖。陛下左右內臣如孫海、客用之流,卻日以狗馬拳棍導陛下以武,馮保則凡事導引以文,蒙養之績在馮為多……”


    呃……李進忠聽出一絲尷尬,狗馬拳棍?他也精通啊,乍聽張老爹那語氣,頗為不善呢?


    “某一日,陛下宿醉,佩劍夜遊,將一內官的頭發斫下,後又無故施杖刑於二內官,幾欲杖斃。這事被聖母老娘娘知道後,翌日一早她便換上青布袍,除下簪珥,又言欲特召閣部大臣謁告太廟,要廢了陛下改立潞王。陛下恐懼滋甚,在聖母老娘娘麵前跪泣許久方才解,事後老娘娘又讓馮保拿《霍光傳》給陛下看。”


    李進忠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原來竟還有這麽一出?可他怎麽覺得,聖母老娘娘那番作為當不得真,不過是嚇嚇而已,這種恐嚇伎倆一眼假,陛下怎就信以為真?太年輕了吧。


    “自打這事過後,陛下遂逐了孫海、客用,另外孫得秀、溫祥、周海皆是左右近臣,亦是私家閑住,這是萬曆八年十一月的事情。後來張江陵不奔父喪,而中外又多忌馮保,那時的秉筆是張鯨,也是師傅張宏名下。因他在潛邸就跟著陛下,便想為陛下畫計害馮。師傅偵得此事,找到張鯨意圖勸解,但張鯨不聽……後來陛下還是籍沒馮保、張大受、楊舟、徐爵等產。又逮其弟馮佑、侄兒馮邦寧下獄,這二人後來皆瘐死獄中,此萬曆十一年正月事。”


    “而馮保,謫死於江南,葬於留都皇廠。那是一片林木森鬱之地,巍峨隹城,實乃老天開眼以報忠臣呐!師傅繼馮保之後掌司禮監印,張鯨掌了東廠,不二三年陛下日益英聖,而左右間又有以財貨蠱聖心者,師傅以死相諫,絕食數日而卒……”


    張維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


    李進忠雖然早就聽過張宏的事跡,但今日親耳聽了一遍,亦多有感歎。他知道自己是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所以才特別欽佩那些敢作敢當的人。


    哭過一陣,張維便止住了,幽幽歎了一聲後,又陷入沉默,猶如老僧入定。


    李進忠坐了一會兒,感到有些無聊,在想是不是應該告辭而去了?


    其實他今日來此並非有啥特別目的,就跟老賈一樣,聽聽他們講以前的事就行了。講那時的陛下,大概會因何而樂?因何而怒?因何而俱?又因何而哀?


    “聖母老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張維複又開口。


    咦?李進忠頗為驚訝,還以為他要送客了呢。


    張維笑了,語氣中有一絲欽佩:“老娘娘素來嚴明,陛下衝齡踐祚,睿哲夙成,是以內訓甚肅。年幼時,陛下常不願讀書呢,每遇這時,老娘娘即會招陛下長跽。又時常在經筵日講後,讓陛下效仿講臣為其當麵講解治國之道,其實老娘娘是在驗其記否,來考察陛下所學是否紮實。”


    李進忠撇撇嘴,覺得好沒意思,他瞟一眼張維,幸好張老爹看不見他的表情。


    “而一到有早朝的日子,老娘娘就會在剛剛五更的時候,到陛下寢宮唿之:帝起,今日早朝。若陛下賴床不起,她就會讓左右將陛下扶起,就這麽架著,讓人亟水為其沃麵。然後又輦著陛下登車……後來陛下老大了,老娘娘再親自來做亦有些不妥。但老娘娘也絕,就下懿旨讓一二大璫來替她做……”


    說到這,張維已忍俊不禁:“那一二大璫其實也怕,怕陛下有起床氣,所以每句必先高唿:奉太後懿旨怎麽這麽……陛下當然有氣,但也不好懲處那一二大璫。實在起不來床,一二大璫就左右夾持著……”


    “嘛呀,夠狠呐!要換成勞資……”李進忠小聲嘟囔著。要換成他,誰敢一大早不讓他睡覺的,他肯定讓那人看不到升起的太陽。也就是太後敢管著陛下,想想也是,原來當皇帝竟還沒有他這麽一個普通人自由自在。


    張維說的累了,伸手準確的拿起桌上的茶盞,潤了一口,放迴桌上。“還有一件事呐……”,潤了嗓子他繼續說道。


    “還有一次,陛下在西苑飲酒,叫一內侍唱新出的曲子,內侍答說不會唱,未料竟惹得陛下發怒,抽劍就想砍他。當時左右極力勸阻,最後還是拉住了陛下,改成割頭發代替砍頭……隻是這次醉酒,比上一次的影響更為嚴重,老娘娘知後,不但讓陛下長跪而曆數其過,還令張江陵等一眾大臣上疏勸諫,並為帝起草罪己禦劄,直到陛下涕泣請改方已。經此二事,陛下就再也未有因醉酒而打罰宮人的事發生。”


    “到陛下大婚之時,老娘娘將返慈寧宮,還專門給張江陵下了一道敕書,說:皇帝大婚在邇,我當還本宮,不得如前時常守著看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學勤政,有累聖德,為此深慮。先生親受先帝付托,有師保之責,比別不同,今特申諭,交與先生,務要朝夕納誨,以輔其德,終先帝付托重義,庶社稷蒼生有賴,先生其敬承之。”


    “哎……我常想,老娘娘雖貴為太後,亦是於百姓父母沒有二致,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呐。”


    李進忠已不知說什麽,想到他自小無父可怙,母親也早早改嫁,混跡於市井閭閻中,就像雜草一樣長大,就不知父母心是何種心?能讓他填飽肚子嗎?能讓他升官發財嗎?


    李進忠思緒紛飛,忽而想到自己的父母,忽而又想到別人的父母,“想來先帝之心於陛下也是可憐的吧?”


    “嗬嗬,”張維聽見,不禁笑了:“小友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吧?”


    李進忠一時不知怎麽迴答,張維又笑著道:“陛下幼年極聰慧伶俐,方六歲就能對先帝說出:陛下天下主,獨騎而騁,寧無銜橛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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