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終於睡了一個飽覺,睜眼那一刻,靈台一片清明。


    屋外天光暗淡,已經到了掌燈時分,西次間裏一片昏暗。聽到動靜的宮女正掀簾進來,手捧暗燈將次間的蠟燭一一點亮,隨後衣帽官人近前,伺候朱翊鈞穿衣,又有女官手捧盥洗器物跪於床旁。


    一番收拾之後,近侍牌子王奉進前請膳,輕聲問道:“爺,膳房的人已候著了,可要傳膳?”


    朱翊鈞道:“嗯,貴妃可在?”


    王奉又道:“娘娘正在後殿恭候。”


    “朕就同貴妃一道用膳。”


    “是,”王奉退下。


    朱翊鈞換上綾麵絹裏的絲綿道袍,額前覆網巾,玉冠束發,腳蹬弁靴。穿戴齊整之後,出西次間,沿穿廊信步來到後殿。


    這後殿西間原為二間,後打通成一間,作為翊坤宮裏進膳及品茶之所。朱翊鈞還未走到大門,就聽裏麵傳出陣陣笑聲。他聽出那是貴妃的笑聲,就不知是何喜事惹得她如此開心?


    朱翊鈞微微一笑,且阻止了內侍的行為,駐足聆聽——


    “嗬嗬嗬,林廷,這宮裏竟有如此憨傻之人?你莫不是在逗本宮吧?”


    “娘娘,奴婢哪敢逗您,全賴我那侍人說與我聽的,起初奴婢也不相信呢,但後來再一琢磨,竟越想越覺得有趣。您想啊,娘娘,這宮裏有多少宮女官人,即便在同一名下的,也有親疏遠近之分。那傻子與邱乘雲又不熟,就大剌剌的獨自跑去四川,妄想抽豐,即便沒有徐貴,邱乘雲也不是傻子啊,怎可能讓一見都沒見過的人來分好處?”


    “……俗話說啊,傻人必有傻福,如今那李進忠為馬謙名下,娘娘您也知道,我那侍人又是個豪爽仗義之輩,見那傻子遭人欺負,看不過,就總想拉他一把……”


    “依本宮看呐,傻子也並非真傻,隻是憨直。但憨直,大多是裝出來給人看的,而實際都是心狠尚諛之輩。若真傻,他又怎知去投奔邱乘雲?還曉得在你答應麵前裝窮賣慘博同情?”


    “娘娘,您說開礦真能掙錢?”


    “切~,你這話反倒像一句傻話,開礦若不掙錢,什麽掙錢?就像你答應,每月掙那點俸銀、孝敬什麽的,我看養活你都成問題。”


    “那……娘娘,要是奴婢讓他也向陛下奏請……”


    門外的朱翊鈞聽了一會兒,臉上笑意漸深——傻子,原來真有傻子叫李進忠?會不會是夢裏見著的那個?他還說他能替朕薅銀子,可是真?


    此刻朱翊鈞莫名有些高興,自打四年前那場火災之後,一直因俗事瀆擾,再加朝鮮、播州用兵,幾乎都忘了那個光怪陸離的夢。但天意啊,終是有解開迷題的這一天,讓他曉得真有這麽一個傻子在宮裏。也就是……若真能如夢裏所說那樣,倒也不妨先把人叫來看一看,對一對號。


    朱翊鈞萬幸他是‘偷聽’,竟無意間解了困擾已久的夢境謎案。


    “進去吧……”他臉上帶著笑,重新吩咐兩邊近侍。


    ————


    而什麽都還不知道的李進忠,此時正跟著馬謙跑到西直門官房胡同的一棟太監私宅。


    這宅子屬太監張明的,李進忠進宮時,尚在宮中禦藥房,那時的他自是沒機會認識這位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太監。說他得寵,因他精於醫藥。


    說來也奇,張明跟他一樣都目不識丁,隻是人家還是升了秉筆,又掌內官監、內府供用庫印。因不識字,故隻掛虛銜,不該正,不批文書。但即便這樣,也擋不住人蒙寵。先帝時一個孟衝,當朝一個他,都是不識字而秉筆者。


    真是人跟人不能比,李進忠還能說什麽,隻歎自己沒那運氣。


    “進忠,咱家今兒呢,就把你推薦給這張太監,你拜在他名下有好處。”


    “謙兒哥,這……”李進忠暗喜,但臉上卻顯出為難之狀。


    “誒,咱家自是對你好,知道這張明的來曆嗎?”


    李進忠茫然搖搖頭,馬謙見之歎了一聲:“唉,你說你這十年等於白在宮裏混了。”


    不等李進忠開口,他又繼續道:“這張明乃神人,俗稱‘張打鶴’,知道為啥叫打鶴嗎?那是曾經一次,陛下朝聖母老娘娘,他執藤條在前清道,慈寧宮丹陛上有古銅鶴一對,約莫五六尺,就像一人的身高,張太監就誤以為是個人,抄起藤條就抽打,口中還罵著:聖駕來了還不躲開!”


    “噗嗤……”李進忠一下沒忍住口水,全噴了出來,好在馬謙躲的快,給閃了過去。


    “謙兒哥,對不住了,俺實在沒忍住……”


    馬謙也不在意,“你這反應也正常,那時連陛下都忍不住噴了。”


    “後來呢?”


    “後來嘛,人就送他一綽號——張打鶴。雖說有諂媚之嫌,但耐不住人得陛下寵啊,而且不僅他一人得寵,連他掌家周臣都升了乾清宮管事,還掌兵杖局。其他人張宣、伊進朝如今也是暖殿請膳。”


    聽到這裏,李進忠心底倒是有些真心感激馬謙了,“謙兒哥,可叫俺咋謝你?”


    “你先別說謝,咱家也隻是引薦,至於張太監願不願要你,得看你,咱家就無能為力了。呃……這張太監脾氣不好,忽而高興忽而生氣,高興時見人,見誰都喜歡;不高興時,連正眼都不會給你一個,反正他就是很怪。”


    “哦……”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宅子大門前,叫門之後,不久有門子來開門,道明來意,隨後進了宅子。又有下人領著他們穿過重重門洞,到了一棟屋子前。


    這宅子外麵不顯,進來了才知別有洞天,園中有高柳老榆,四季陰翳,而且一門複一門,牆屏多於地,若沒人帶路,恐怕真要迷失在園子裏。


    李進忠一路走來,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隻管悶頭跟著馬謙和那下人。


    來到屋前抬眼一看,豁!五間九架,青碧繪飾梁棟、鬥拱、簷桷,規製如此壯闊,真乃得寵之人的標配。


    又是一番等待,李進忠便隨馬謙一起進了屋,來到東間,當先一架黃花梨大理石屏風,屏風之後又是黃花梨落地花罩。進了東間,又分為兩間,外間檻窗下一張紫檀嵌花鳥瓷心羅漢床,與之相對的又是一架嵌螺鈿黑漆圍屏,靠牆是一張黑漆描金龍戲珠紋藥櫃。藥櫃最是打眼,連馬謙也不禁多瞧了兩眼。此外就是香幾、香案等不一而足。


    李進忠小心翼翼的跟著馬謙,繞過圍屏,來到一張大床前,床邊架了隔扇,橫披和抱框上都嵌了雕花板,隔扇裏垂紫絹床帳。床腳還擺了一張彭腳小榻,床邊亦有一支杌凳。


    李進忠一進到這裏,就覺的唿吸不暢,一股濃濃的龍腦香氣,還混合著不知名的藥香,熏得他幾欲昏厥。他垂下眼眸,謙恭的立在馬謙身後。


    不過用眼角餘光還是瞧見床上有一個人形,不見腦袋,身上蓋著緞被,隻有一隻幹枯如雞爪的手垂在床邊。李進忠暗暗皺眉,這定是那張太監無疑了,可怎麽感覺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馬謙沒有出聲,同李進忠一樣,靜靜的端立在屏風前。


    稍頃,一管事進來,見馬謙兩人似乎並不驚訝,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唿。然後又徑直向床邊走去。先牽起那隻雞爪放進被子,順勢坐在了床邊。另一隻手攥著小紙包,打開來輕輕一抖,然後又遞在那人鼻端。


    沒過一會,就聽見床內傳出一陣唿嚕嚕的聲音,像是痰卡在了嗓子喘不過氣。又過幾息,床上的人形竟神奇般的開口說話了:“你這方藥配的不錯,但卻用錯了法子。”


    “哦……那……”管事似乎有些惶恐,一時不知該怎麽辦,“那要怎麽用才對?”


    “龍腦是芳香開竅的香藥,內服可開竅醒神,最適合神昏、驚厥等症。但像你這樣用紙卷的,撚起少許燒煙熏鼻,才是正對咱家的病症。而不是杵在老子鼻子底下……”


    “哦……”管家漸漸低下頭,極像宮裏那些做錯事的火者,等待被懲罰。


    李進忠豎起耳朵,饒有興致的聽著,但聽床上那個人形又說:“剛才聽見屋裏有動靜,可是有人進來了?”


    管家連忙抬起頭,答道:“是,是宮裏的馬太監來了。”


    “哪個馬太監?”


    “爺爺嘞,小的是內官監的馬謙,”馬謙趕忙接過話說道:“今兒給您帶來個人兒,還請爺爺您給相一相,看他有沒出息……”


    “哦,是你這閹人啊,”床上的人形又說道,“上迴老子給你說要吃挽口挽手才有助複陽,怎麽樣?現在跟你對食交接的如何?”


    “呃…………”馬謙聽了有些尷尬,臉上竟詭異般顯出兩坨紅暈,“爺爺嘞,您嘴上就饒了小的吧。”


    一旁的李進忠卻聽得眼睛發亮。


    “嘿嘿,”那人形桀桀怪笑兩聲,遂不再提此事。又對管事說道:“得嘞,小四兒,扶爺爺起來,瞧瞧馬太監領來的人兒。”


    “是,爺爺,”管事應到,隨即欠身彎腰,伸出雙臂向床裏探去。


    又是一陣稀裏嘩啦的響動,伴著幾聲就快斷氣一樣的咳嗽,終於那人形從床上坐了起來,一掀緞被,露出兩隻瘦‘雞腳’。那管事馬上找來靸鞋給雞腳套上,然後又從床邊衣架上扯下一件紅貼裏披在那人形身上。


    李進忠慢慢垂下眼皮,低頭躬腰肅立,顯得十分恭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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