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城東二十裏,有一座山嶺拔地而起,奇峰突兀,山勢險峻,這便是萬壽山。


    萬壽山中並無神仙,也無道場,兩邊皆是斷崖絕壁,易守難攻,倒是練兵的好場地。自打秦良玉嫁給了馬千乘,她協助夫君建立了一支以秦氏和馬氏子弟為主的白杆兵,就常常在這山裏練兵。


    深秋時節,石柱城裏還稍覺悶熱,可山裏已是寒意逼人,即便穿了棉甲也不覺厚重難耐。秦良玉此時正是披了一身棉甲,對襟無袖的甲衣,上麵綴滿鐵釘;各有護肩兩隻,以紐襻扣固定;下為甲裳,分作兩幅,綴於裳腰,甲麵同樣錠有鐵釘。


    秦良玉才耍完一套自創白杆槍法,渾身已經熱氣騰騰,正自坐下歇息,她夫君便遞來一罐子水。秦良玉伸手接過,仰起頭喝了一大口,放下罐子,又抽出腰間別的布巾擦起汗來。


    這套白杆槍法是借鑒了楊家槍、少林棍法和沙家竿子的長處,結合了刺、挑、鉤、劈等八個特點。楊家槍利於行陣,少林棍法則取之靈活多變,而沙家竿子,雖出自迴族槍法,但進退奇伏,跳蕩盤旋,亦有能事。


    馬千乘剛才觀妻子演繹的這套槍法,覺得又精進了一些,不禁一陣高興:“貞素,你這套槍法已經趕上為夫的了,要是為夫再不努力,恐不及吾妻也。隻不過……”


    秦良玉聞言抿嘴一笑,但她知道馬千乘深諳武藝,定是看出她這套槍法裏的不足才出言評說,她笑吟吟的看著他,等著他接著往下說。


    “槍本為戰陣而設,所謂十槍九紮,紮才是槍法之精髓,以攻為主。不過……像峨眉槍法之不言步法,不言立勢,為夫卻不敢苟同;以及楊家槍裏也存在‘撒手殺去而腳步不進’,或為缺欠。”


    秦良玉一點就透:“夫君的意思,我這套槍法裏,步法還有所欠缺?”


    馬千乘笑著點點頭:“足不可鬆,其妙在於活,退則以長製短,進則以短製長。”


    “足不可鬆,其妙在於活……”秦良玉口中反複咀嚼著這兩句,緩緩地,身體輕輕扭動起來,帶起腳下也跟著前後挪移,仿佛在領悟其中的奧妙。


    馬千乘看妻子如此專注,不忍心打斷,但心中卻有更重要的事要與她商量,隻得說道:“貞素……”


    半晌,秦良玉才醒悟過來:“嗯?”她見夫君似有話想說,卻又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想了想,便知夫君在擔心什麽。


    “夫君,可是想說咱家與楊家?”


    馬千乘兩道劍眉緊鎖,一斂剛才的好心情,而顯得有些沉重:“我已經接到了李總督的征調信,信中命我率土兵前往播州協助剿滅楊應龍。”


    秦良玉麵帶微笑始終靜靜聽著他說,良久才迴道:“夫君擔心母親和小弟那裏嗎?”


    馬千乘聽了卻抿住嘴,半晌不說話。


    “夫君,還記得當初咱組建白杆兵的時候,我怎麽對你說的嗎?”秦良玉粲然一笑,勸他道:“今四方多故,石柱乃黔、楚、蜀之交界,不可不練兵,是為保境計。”


    馬千乘點點頭,他自然記得妻子說的這句。


    “其實同理,征播,往小了說就是保自己的家園,咱石柱九溪十八洞廣二百三十裏,袤二百四十裏的地域;但往大了說也是執幹戈以衛社稷。”


    聽了這話,馬千乘心裏一震,是啊,執幹戈以衛社稷!不正如他的祖先伏波將軍馬援那般,西破諸羌,南平交趾,鎮三輔地而使之不驚,擊五溪蠻而迄於垂成,矍鑠之年,尚思馬革裹屍……


    而他今年不過三十而立,怎就畏畏縮縮起來?


    “貞素,我懂了。”馬千乘心電轉念間,一下就想通了,“此次也算是我石柱馬家清理門戶的大好時機。”


    “是!那麽,最近可有新的消息傳來?”秦良玉又問道。


    馬千乘點點頭:“水西安疆臣也奏請參與討伐。”


    “哦?”秦良玉有些驚訝:“他與楊應龍的關係不錯啊,是朝廷許了他什麽?”


    “是貴州巡撫郭子章,許他平楊之後,還播所侵水西、烏江之地六百裏以酬功。他已聽命從沙溪入川,聽候總督調遣。”


    “還有其他人呢?”


    “李總督已從成都移駐重慶,準備統一調度川、貴、湖廣的軍隊;湖廣巡撫支大可坐鎮沅州;貴州巡撫郭子章坐鎮貴陽。令據總兵劉綎也已率部趕到,其餘兵馬也基本到位。”


    秦良玉忽然明白他為何此時來到山裏練兵場,並不隻是來告訴她收到了征調信,“夫君,咱們要多久出發?”


    “人馬一點齊,即刻出發。”


    “那我也隨夫君一同出征。”


    馬千乘笑著點頭應道:“好!”


    一日後,馬千乘點齊人馬,統率三千白杆兵從石柱出發,趕往重慶府一帶聽令分布,秦良玉另統精兵五百,裹糧自隨。


    ————


    十一月,楊應龍開始大規模修繕關隘和要塞,並把主力駐紮在官壩,還聲言要進犯四川。


    成都府雖距播州較遠,但播州戰事的輻射之廣,也並非毫無影響,氣氛亦是相當凝重。


    李進忠自打從略陽走了嘉陵江水路,很快就進入四川境內,過了朝天關下一站便是廣元縣,然後再走廣元西北的劍閣路。


    劍閣一路雖險,但也隻是一段路,過了劍門關之後,路便好走多了。所以又經半個多月跋涉,李進忠終於到了新都。


    在寶光寺歇息了一晚,李進忠又重新打馬上成都。此時口袋裏的銀子已所剩不多,好在要見著貴人了,到時候就吃穿不愁了。即便他身體再如何疲憊,心裏依然是對未來充滿希望。


    新都距成都府也就四十裏路,而且道路平坦,所以不消半天時間,李進忠就趕到了府城外的錦官驛,在打聽清楚了去處,也沒多做停留就直接由迎暉門進了府城。


    一條通衢連接著迎暉門和蜀王府東,這條通衢之上,除了一座大慈寺,星羅棋布的全是各部衙門,他要去的是中使衙門,就在稅課司與茶局之間。


    不過李進忠並不急著去衙門找邱師兄,而是準備先去大慈寺打一頭。這是他一直有的一個習慣,每到一處,先去廟觀拜謁一下,然後上一炷香再走。


    李進忠在佛祖麵前虔誠滿滿,上完香後,又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餘銀也捐給了佛祖,這才起身離開。


    出了大慈寺,李進忠迴頭再望一眼,那座刻有‘精妙冠世’四個大字的影壁,心滿意足的笑了……


    ————


    黑暗潮濕的房間裏,


    李進忠再一次從夢裏醒來。


    人雖醒來,但神識依然還陷在夢境裏,他又一次夢到了他這一路來的種種經過。每每發夢,都是同樣的一段夢境:從他出京那時起,直到見到邱乘雲為止。也不知是老天要暗示他什麽?


    房間裏隻有一個小窗,但卻糊的嚴嚴實實,李進忠隻知這小窗黑了亮,亮了又黑。剛開始他還數來著,但數著數著就迷糊了,如今已不知外麵是幾時時光?就仿佛過了幾世一樣。


    李進忠還記得在廣元縣時,已是秋天,白日裏還好,到了晚間也是寒意逼人。而今身在成都,想來深秋已過,卻不覺得有多少寒意,比那時的廣元要溫暖多了——果然是秋冬的南方比北方好過一點。但,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


    “難不成時間都停止了?”李進忠望望四周,莫名其妙的突發奇想。不過很快,他就搖了搖頭,試圖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拋諸腦後,並且口中還不斷默念著平安經。


    他瘋了,還是被人下了蠱產生了幻覺?怎麽會有那般詭異的想法?要真是時間停止,那他此刻又身在何處?總不會,已入了火山地獄?


    “火山地獄……”一想到此,李進忠心中陡然一沉,暗叫‘完了’!反複迴味,越來越覺得就是那樣。他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要是死了他都不下地獄,那誰還下地獄?


    李進忠不禁悲從中來:“邱師兄,你為何要那樣對我?我李進忠固然該死,但也不想這般死法,不如就給個痛快!”


    然而更可惡的是,很久沒吃東西的肚子,此時腹鳴如鼓,一陣一陣的,擾得他越發心慌意亂。


    就在那日,他從大慈寺出來,費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見到了邱師兄。卻不知為什麽師兄一見到他就大發雷霆,甚至怒不可遏?他在宮裏那麽久,見過麵的次數加起來也沒五個指頭多,怎麽就得罪了師兄而竟然不自知?


    他跟丈二和尚一樣,起初還以為是師兄在考驗他,還嬉皮笑臉的附和幾句,沒曾想竟惹的邱師兄盛怒,一副恨不得殺了他的樣子。


    他到底哪裏錯了?其實他至今都沒弄明白,不過那時麵對眼裏充滿殺意的邱師兄,他到底還是怕了。邱師兄一腳踹中他心窩子,那叫一個狠呐!他連滾兩圈才止住,用手捂著胸口,嘴裏還不停討饒:小的錯,小的錯了,師兄原諒則個!


    可邱師兄哪會聽啊,他討饒聲音越大,他就對他越狠,身上已不知落下多少拳頭,還好他皮糙肉厚,挨得住!末了邱師兄還啐他一口,正好啐在臉上,又罵:也不看看你什麽東西,還妄想來抽豐?我呸!


    他不就是囊橐羞澀嗎,想掙點銀子,雖說打抽豐不對,但也罪不至死啊……


    李進忠正自怨自哀間,忽的房門一開,一道陽光射進久不見天日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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