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恆福等一行人的努力,終是見到了成果。


    萬曆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朱翊鈞下旨:國體軍情皆為大事,朕豈以小臣私忿妄訐不念將士久戍勞苦,與屬國軍民泣籲苦情?丁應泰舉動乖謬,幾誤大事,姑令迴籍聽勘,徐觀瀾奉有專命,還赴王京會勘。務須秉公持正,一麵行督撫詳列四路功罪,善後留撤事宜,星夜馳奏朝鮮王,朕始終字小德意,仍令戒諭國人益堅恭順之節。


    二月下旬,玉河館。


    當李恆福看完最新一期的通報,便交給了黃汝一去謄寫下來,而自己則大大倏了一口氣,然後再端起茶盞,向李廷龜舉了舉,仿佛敬酒一般。


    李廷龜會意一笑,同樣舉杯以迴敬,“就以茶代酒吧,慶祝此次辯誣之行功成圓滿。”


    是啊,也算是圓滿了——李恆福想著。


    “來玉河館已整整一月,記得來時,京城的梅花也才結花骨朵兒,如今二月尾了,想來已經開了花。”


    李恆福不禁又想起那首:“燕山何處識天寒,細蕊初開春欲闌。之子莫將桃葉詠,有人真作杏花看。素姿似是留晴雪,冷豔分明綴握丹。縮取江南地來此,暗香浮室勝芝蘭。”


    李廷龜靜靜聽著,臉上帶著笑意,“這種盆梅似乎別處不多,偏北京多?”


    “南梅北移。”


    “北方氣候比南方冷多了,移栽梅花能活?”


    “那你可知這裏人又怎麽讓梅花在嚴冬裏開花嗎?”


    “哦,還有此等事?願聞其詳。”


    “束梅於盎,匿於地下五尺,更深三尺,用馬通(馬糞)燃火,使地微溫,然後梅漸放白……小桃、鬱李、迎春皆然。”


    “原來如此……看來,南北也並非不能兼容啊。”


    “嗬嗬嗬~,”李恆福笑了起來:“自是因為有利可圖。”


    “唉……”半晌,卻又歎了一聲。


    “噫,白沙兄又為何歎氣?”


    “還有一絲遺憾……”


    李廷龜略一思索,便明白李恆福所謂何事——那是二月初八,他一行人在兵部向蕭大亨口稟時,李恆福說:今既大聲哀鳴,老爺既聞而知之,不審老爺於此,其或真知其冤枉憫迫而真有所動心否……上年小邦被參,抗陳辯,其時聖恩即許申雪,而大部奉指移諮,片言隻字,皆出皇恩,寡君則雖極感泣,而舉國之心,猶有不釋然者……


    若是敕諭,我國王上定然躬率百僚肅迎郊外,大小臣民快睹爭先。而如果隻是諮文,王上被誣後,又怎能證明其王位依然是正統?


    “明白了,倘若我們隻以一紙本部諮文,歸報於王上,則何以洗覆載難容之惡名,而雪舉國窮天下冤痛?”


    李恆福點了點頭。


    那日蕭大亨說,本中已有敕諭一語,你們國王大可安心。隻是,皇上一直沒有給予聖旨,丁應泰彈劾刑玠等人,皇上最後聖旨中也隻提‘令兵部迴諮慰諭朝鮮國王’。


    “我有個主意,”李廷龜腦子裏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咱們不如向蕭老爺反複訴苦,就說……就說聖旨特許移諮慰諭,小邦窮天極地之痛,已得昭雪,卑職等感激不盡。今次諮文,實是小邦辯誣之成案,當頒示國內,傳之永久,以為後世之昭典。”


    李恆福斟酌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們強行討要敕諭?”


    “堅持討要,不叫強行。”


    ————


    朱翊鈞雖是高坐廟堂,但對於東征不利的傳聞,並非毫不知曉。但即便事實真如傳聞那樣,他也不會公開認同丁應泰的彈劾。


    這自然是出於對國家安危和體麵的考慮,誠然如沈一貫所指出的:若據丁應泰奏‘賂倭賣國’,則十萬將士皆當有罪而不得言功,恐人心憤恨、埋怨,不僅士兵嘩變,還損害我大明的威嚴。


    如今朝鮮戰事是暫告段落,但朝中兩派對於東事的相互攻擊依然在繼續。


    三月,征倭總兵麻貴、陳璘、董一元俱撤迴聽用,李承勳以原官提督南北水陸官兵,充防海禦倭總兵官,往朝鮮任事。


    勘科徐觀瀾與督臣刑玠互相爭訐,朱翊鈞已將徐觀瀾奏疏下內閣處理。而後沈一貫進言道:二臣仇恨已深勢如水火,今使之共勘,啟口矛盾不至於相攻相擊,為外夷笑不已。釋嫌去忌須先國家之事,而後私仇,非上聖不能,徐觀瀾去必不和,不去必再來辭,徒令往返道途耽擱日久。皇上屢催勘功而終無奏報之日,屢念將士而終無恤錄之時矣。今監軍陳效故,臣前日擬將遼東巡撫往代之。意正為此,若以遼按不可遣,則及今別遣廷臣尤為上策,願皇上詳決審處,以省後來之紛擾。


    四月初,遣了刑科左給事中楊應文代替徐觀瀾勘東事。


    不久,楊應文便上疏言:臣奉命覆勘東事倉猝難悉,竊聞蔚山等功罪,科臣徐觀瀾主之,釜山等功罪已故監軍陳效主之,皆會同查勘,俱有冊籍文卷可查。乞敕部轉諮在事諸臣,悉簡冊卷付臣,臣定從公覆核,仍請遼東禦史王業弘同勘。


    文卷都是現成的,隻待楊應文覆劾清楚,再勘功罪就簡單多了。


    就在東征大軍即將遠征歸來之際,趙誌皋上疏,請皇帝陛下以倭寇蕩平請禦門獻俘受賀。


    沈一貫隨後也題:臣恭克近輔,久隔天顏,幸逢臨禦之辰實,切瞻依之念請,得如萬曆三年,遼東獻俘例扈從登樓於未行禮之前,得賜麵對一二,昭君臣泰交之盛。


    朱翊鈞考慮許久,還是給了批複:免扈從,照常隨班行禮。


    沈一貫趁熱打鐵,再次進言:臣查得萬曆二十年寧夏獻俘時,曾頒詔天下鹹使聞知。自東倭發難已經七載,征師索餉遠邇,震動夷狄盜賊,莫不生心。今既蕩平宜告天下以昭,聖武神威之盛從之。


    朱翊鈞準了,隨後諭旨禮部,東倭蕩平宜昭天下,其擇日具儀來行。


    兩天後,禮部上獻俘儀注,朱翊鈞則再下詔,禦樓行禮如前擬定,但免禦門。


    到了萬曆二十七年,潤四月,丙戌日。


    當清晨的一縷陽光照亮紫禁城,午門城樓便響起雄渾而悠遠的鼓聲,三嚴之後,文武百官肅立於午門之下。


    朱翊鈞穿戴龍袞,頭戴二龍戲珠烏紗翼善冠,準備登上步輦,這步輦是大紅羅冒頂,垂以黃羅如意雲緣條,四周施以黃綺瀝水三層,每層百三十二層,間繡五彩雲龍紋。


    儀仗前有大樂導駕,其後是各色傘蓋、旗幟、長扇等。朱翊鈞登上步輦,鼓吹、大樂同響,由中門中道行……待到午門樓,升座,樂曲又換成《萬歲樂》——雨順風調升平事,萬萬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麵幹戈息,慶龍虎風雲會。


    樂止,午門下文武百官行禮,山唿萬歲。禮畢,內官宣《平倭詔》,以昭告天下。


    曰:朕纘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吾赤子,苟非元惡,普欲包荒。屬者東夷小醜平秀吉,猥以下隸,敢發難端,竊據商封,役屬諸島。遂興薦食之誌,窺我內附之邦。伊歧、對馬之間,鯨鯢四起;樂浪、玄菟之境,鋒鏑交加。君臣逋亡,人民離散,馳章告急,請兵往援。


    朕念朝鮮,世稱恭順,適遭困厄,豈宜坐觀?若使弱者不扶,誰其懷德?強者逃罰,誰其畏威?況東方為肩臂之藩,則此賊亦門庭之寇,遏沮定亂,在予一人。於是少命偏師,第加薄伐。平壤一戰,已褫驕魂,而賊負固多端,陽順陰逆,求本伺影,故作乞憐。冊使未還,兇威複扇。朕洞悉知狡狀,獨斷於心。乃發郡國羽林之材,無吝金錢勇爵,必盡弁服,用澄海波。


    仰賴天地鴻庥,宗社陰騭,神降之罰,賊殞其魁,而王師水陸並驅,正奇互用,爰分四路,並協一心,焚其芻糧,薄其巢穴。外援悉斷,內計無之。於是同惡就殲,群酋宵遁。舳艫付於烈火,海水沸騰;戈甲積如高山,氛祲淨掃。雖百年僑居之寇,舉一旦蕩滌糜遺。鴻雁來歸,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羆振旅,漢家之德威播聞。除所獲首功,封為京觀,仍檻致平秀政等六十一人,棄屍槁街,傳首天下,永垂兇逆之鑒戒,大泄神人之憤心。


    於戲,我國家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茲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識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誌而幹顯罰,各守分義以享太平。


    凡我文武內外大小臣工,尚宜潔己愛民,奉公體國,以消萌釁,以導禎祥。更念雕力殫財,為日已久,嘉與休息,正惟此時。諸因東征加派錢糧,一切盡令所司除豁,務為存撫,勿事煩苛。


    諮爾多方!宜悉朕意。


    頒詔完畢,接受總督刑玠等所獻俘六十一人,付所司正法,百官致詞稱賀。同日,又遣公徐文璧、侯陳良弼、駙馬都尉許從誠等人,祭告郊、廟。


    ————


    榮譽屬於東征凱旋的將士。


    但有一人,或許人們已將他忘記了,曾經的兵部尚書——石星,如今的他依然身陷刑部大牢。


    刑部在城西,衙門是坐西向東,衙門的西南角和西北角都設有大牢。


    石星並不知道他是在西北角還是西南角的大牢裏,此刻他躺在鋪滿雜草的木板上,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動彈。身上蓋著厚厚的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爛棉被。四月這天氣,已經蓋不住棉被了,但牢房裏陰暗濕冷,石星那把孱弱的身子骨兒,受不住這樣的陰氣。


    一頭亂如雜草的花白頭發,蓋住了髒汙而暴瘦的臉頰,幹裂起皮的嘴唇偶爾會動一下,仿佛在唿喚,但他始終緊閉雙目。


    牢房裏飄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是獄卒在巡視牢房。


    “知道嗎,昨兒東征大將軍凱旋,陛下親臨午門迎接,還發了《平倭詔》昭告天下呢,說咱大明打了打勝仗!”


    “是麽?那些大將軍是不是都騎高頭大馬,一身鎧甲威風凜凜的?”


    “那可不!”


    “誒喲,可羨慕死人了……想當年老子也曾考過武舉,隻可惜……”


    聲音還在空蕩的牢房裏迴響,“可惜……”石星那幹枯的嘴巴一張一翕,半晌,眼角已滑下兩行渾濁的淚。


    ————


    四月,朝鮮使團即將迴國。


    從二月下旬,使臣就堅持不懈地向蕭大亨‘訴苦’——其實李恆福覺得自己可能都要絕望了,屢次三番的懇請:陪臣之來,專為辯誣,而辯誣之議則諮文內不載,異時國王隻知聖旨與大部諮意,未知滿朝諸老爺公同會議之盛,前後首末,何以遙度。而今此移諮名雖為辯釋,但會議之原本不得帶去,則似未盡詳也……還望老爺即將前項論議添入填書,則前後詳盡,首尾明白,迴國之日,國王必應刊入刷版,曉諭一國臣民,以為後世之昭典。


    沒有敕諭,不能帶會議原本,那填入書中總好了吧?蕭大亨說,二月初五會議就是你國辨物事情,議本是上了,但聖旨未下,後三本會議則不是辯誣。隻因你們奏本,聖旨久未批下之意,本部於後議中帶上,而聖旨亦於此議中帶下,故文書之體自然如此——好,他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他還說:使臣之稟事,效果極好,但移諮之內則行文之體,不可填入,然滿朝老爺既知你國忠順朝廷,禮儀藩邦,國王奏事,件件老實,天朝辯釋,又件件明白,聖天子既明見萬裏,洞燭無蘊,前項會議之添不添,不打緊,多官之論議如此,皇上之特許如此,何必諮內添入一筆後方為明白呢——何嚐又不是漂亮話,於解決問題有益嗎?


    不過最後倒是承諾了:然你意如此,我當另寫別紙以給之,後日勘合之時,你當討去迴報國王,就當你國仰體聖天子字小德意,曉諭諭臣民,自今以後,務盡臣子之本分。


    “唉,”李恆福也不知道這倆月來,到底歎了多少聲?明日即將啟程,可蕭老爺的承諾還未兌現呢。走之前,定向他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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