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鎬猜到自己多半會被罷免,但也不想就這麽‘束手就擒’。


    而且他清楚丁應泰的構陷之說大都來自陳寅帳下的周陛,隻要查到他與丁應泰之間暗通款曲,就不難證明丁的彈劾全是一派胡言。


    於是他很快下令逮捕了周陛,並搜出了丁應泰通書蕭應宮曲護沈惟敬的書信,以及丁於周陛潛通的密書。


    隻是楊鎬也未曾料到,他的舉動竟激怒了部分抱團的南兵,而差點引發兵變。由於長期的南北對立,楊鎬本身也處事不公,過於偏袒北軍,是以,陳寅都沒親自出手,原與周陛相善的南兵周冕糾集了一些浙兵將經理衙門圍困起來。


    楊鎬則派了彭友德、許國威等擐甲勒兵以待,一時間,經理衙門前竟是劍戟森羅,其餘標兵則倉惶奔走。


    後還是多方勸解,楊鎬才放了周陛,這事才算平息下來,隻是潛通密書等書信並沒還給周陛,楊鎬自己留下了。


    周陛事後多少有些後怕,他知道丁應泰與他是脫不了幹係,那些信要是被楊鎬順藤摸瓜,再查出些什麽,恐怕不單自己,連帶陳寅也會受其牽連。


    在慶州,丁應泰每夜邀陳寅入衙門議事,而陳寅交代他做的每件事,其實都是丁應泰所交代。


    當然他也知道陳寅結交丁應泰,無非就是為升官發財,但誰不想呢?他也想。丁應泰是許過陳寅和他‘中路總兵’並‘進關許可擢用’,但升官總要有軍功,蔚山首功他是計不了,陳寅總可以吧?李如梅那小子就是運氣好,白撿一個功勞不說,那楊鎬還非要記他為首功,連麻貴標下的人都要退避三舍,憑什麽?就憑他楊鎬與遼東李家關係親厚?


    周陛一想起這些,一想起楊鎬對他的懲戒內心就憤恨不已,都是戰場上賣命的,憑什麽關係好就要偏袒?既要偏袒那就怪不得他在丁應泰麵前說盡他楊鎬的‘壞話’,誰叫他處事如此不公?李如梅也肯定要拉下馬。


    雖然周陛覺得有足夠理由這麽做,但又想到那些書信,內心始終惴惴不安,惟一盼望楊鎬快點下台。


    楊鎬在南軍中口碑不好,但在朝鮮君臣心裏,楊經理可是親愛的思密達。除了他自己上自辨疏外,刑玠及監軍陳效均上疏替他說話。除此,還有吳惟忠、茅國器、許國威、李芳春等東征大將亦紛紛上疏,請留楊鎬。


    許國威親自寫信給朝鮮君臣,並希望他們急遣重臣一次上本,再次上本,不須辨明楊都爺被誣之事,但說他是一心擔當,銳意殺賊,無論罪之虛實,著令仍任管事,觀其殺賊與否,再查功罪,亦未晚矣。


    朝鮮君臣本也有意替楊鎬辯解,當初李德馨找楊鎬談話其意就欲為他辯解。後來國王李昖與柳成龍、李德馨、李元翼等十一名官員還專門為此商議過,最終決定派人前往北京遞交奏辨疏。


    七月初一,朝鮮辯解使臣陳奏官崔天健、書狀官慶暹便出發前往北京為楊鎬辯解。並希望天朝皇帝萬曆繼續留任楊鎬,並奏請不要撤兵、撤餉。


    三天後,聖旨到,曰:“東征獨遣經理,經理、監軍等官,責任甚重。轉調兵餉,月無虛日,冀收全勝,以安外藩。乃輕率寡謀,致於喪師,又朦朧欺罔,奏報不實,法紀何在?楊鎬革任迴籍。且將士被堅執銳,臨敵對壘,不避寒暑,倏爾死生奏報不實,俱候勘明處分。”


    隨後,朝鮮官員即上奏李昖:“經理被參,事機將敗,國家存亡,迫在朝夕啊!”此番語氣已比之前急迫許多。


    “大人所言極是,那依你之言又該如何?”其實李昖聽到聖旨那刻,內心早就拔涼拔涼。


    “大王,自然應該差遣大臣,急急申理請留,不可一刻少緩。崔天健之行雖已發去,非但使臣秩卑,事體不重,一介行李,尚未伸請便大事去矣。如今我國需再次更遣大臣,陸續懇乞,庶可取信天朝,翻轉事機,而與我國請留之道,亦為無憾!”


    此刻李昖也知道,若不派人再向明國申理,恐再無還轉餘地。於是他立馬吩咐:“快,傳李元翼來……”


    七月十一,一切塵埃落定,楊鎬也準備啟程迴國。


    自接到聖旨那刻,他已脫下一身官府,自覺換上了布衣、布巾。李德馨見他形容枯槁,一身孝子打扮,心中亦是難過。來時起複,將官威儀,去時迴籍,孝子衰麻——嗚唿哀哉!


    國王李昖知道楊鎬今日啟程,親自來到弘濟院為他餞行。


    “楊經理思密達,小邦唯大人是仰,大人不意旋歸,小邦何所依賴?今日無以為懷,不知所言……”


    還未說完,李昖竟難過的不能自已,嗚咽起來,一時涕淚橫流,左右侍臣見之,莫不掩麵哭泣。而楊鎬標下,同樣相顧淚眼。


    楊鎬深受感動,還是勸勉了一番才辭去,坐上轎子沿王京的大路一路向北。


    坊市的父老鄉親早就候在路旁,見他的轎子到跟前,俱哭喊著:“楊經理思密達……楊經理思密達……”


    楊鎬見之眼裏亦是含淚,臉上有不忍之色,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得朝鮮百姓厚愛:“在下如今已是一介布衣,莫要再以經理相稱了。”


    “不,大人,您永遠是我們心裏的楊經理思密達!”就算再鐵石心腸此刻也會忍不住灑落淚水。


    即使行到了開城,仍有百姓訴於楊鎬轎前請留,他亦是麵帶不忍,含淚勸慰其離去。


    楊鎬離開之後,七月下旬,國王李昖再次派出左議政李元翼前往北京,並附上早已擬好的《陳情疏》,為楊鎬,亦是為自己辯解。


    “自撫臣楊鎬革任迴還之後,群情懈潰,莫可收拾。遠近傳播,自相疑惑。或雲和議將講?或雲兵糧當減?久役思歸之土,胥動浮言。握兵對壘之將,皆無固誌!小邦之人舉皆驚慌,若無所依。扶攜老稚,填咽轅門。攀駐牙旌,啼號不止。至於深山窮穀無知蠢動之民皆雲經理一去,賊必隨至,遑遑靡定,無複生意。行道悲嗟,景象愁慘。人情若此,同出至誠。夫豈有私於楊鎬而然哉!”


    ————


    又是一年秋天到,天氣漸漸由暖轉涼,啟祥殿裏地暖又早早的燒了起來。


    朱翊鈞已經收到了崔天健等人所呈的辯疏,並且給了批複:“楊鎬等損師辱國,扶同欺敝。特差科臣查勘,是非自明,不必代辯。”


    其實丁應泰的彈劾看似言之鑿鑿,但在未查明之前,朱翊鈞突然就罷免楊鎬,一並令次輔張位閑住,著實令人困惑不已。而且再次選派的勘察官員又是與丁應泰持相同意見的科臣,丁應泰也隨之再次入朝行勘,能否保證行勘的公正公平都存疑問。


    陳矩起先以為是楊鎬牽連了張閣老,而陛下不過小懲大戒罷了,但彈劾之事越發酵,他就越覺得事情並沒有想的那麽簡單,反而楊鎬很可能是受了張閣老的牽連。


    一切皆是因為一本妖書的出現。


    世上何來妖書!所謂妖書,不過緣起自一本名為《閨範圖說》的書,還是由他陳矩帶進宮的。當初隻是覺得這本《閨範圖說》不錯,一看作者還是呂坤,他就買了下來。後來陛下看了也覺得不錯,就賜給了皇貴妃,而皇貴妃又突發奇想,添了些私料而後再重新刊刻了一本新的。


    新版的《閨範圖說》他手裏都有一份,也無非是貴妃想給自己臉上貼貼金,連陛下都沒說什麽,自然也輪不到別人說三道四。


    “輪不到,但不代表有人就不會說三道四啊……”陳矩想起了刑部大牢裏的戴士衡,不禁又搖了搖頭。


    六月的時候,直隸巡按趙之翰曾上疏言及此事:偶然閱邸報見鄭承恩奏進憂危竑議一書,內參戴士衡結交權奸,假造偽書中傷善類以貽。祖宗隱憂,賴聖上日月之明、雷霆之威,應將戴士衡發煙瘴之地永戍。第謀不止於一人,書不出於一手,主計者乃張位,奉行者戴士衡,與謀者徐作、劉楚先、劉應秋、楊庭蘭、萬建昆。此五人乃閣老張位之心腹爪牙,豈有此番舉動不群聚僉謀?合手成書者今隻一戴士衡,而類士衡者獨寬之處?其為從,而為首者反縱之?


    朱翊鈞將此疏下發部院商議,最終呈上的結果是:劉楚先、劉應秋照舊供職,徐作迴籍聽用,而楊庭蘭、萬建昆降調。


    顯然這樣的結果朱翊鈞並不滿意,隨後降旨著劉楚先、徐作罷職迴籍閑住,劉應秋調外,楊庭蘭、萬建昆俱降邊方雜職。


    不久,部院又上疏皇帝,談及張位、科臣戴士衡、楊庭蘭俱已奉旨處分,今又欲波及諸臣,恐非聖上洞悉之初念,還請聖上寬宥以存國本。


    很快,朱翊鈞就批複道:朕屢有旨洞悉偽書,惑世誣人,搖危國本,乃原任大學士,今冠帶閑住張位倡言為首……張位昨又被論受賄美珠,致僨東事。朕念侍講輔政,積有年勞,故存國體,姑準迴籍冠帶閑住。汝等既這等說,張位著革去冠帶,為民當差,遇赦不宥,若朦朧推薦,科道即指名劾奏,原奏官一並重治……


    張位再無入仕之望,這等處罰不可謂不重,對一個內閣輔臣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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