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7日周三,農曆十月十五下元節。


    宜:房屋清潔、祭祀、除蟲、結網、打獵。


    忌:結婚、訂婚、定盟、動土、安床、安葬、破土。


    偽滿洲國冰城南崗區山街路燈昏暗綿延,帶哨西北風砭人肌骨唿嘯不停,多日前雪虐風饕一夜銀裝素裹,市政除雪隊忙碌清掃積雪,道路並不難行。


    池硯舟緊了緊身上黑色立領對襟式警員製服外的防寒外套,在冰城火車站東麵不遠進入埠頭區霽虹街,卻未在繁華時尚的埠頭區多做停留,與夜裏寒風為伴來到新陽區安心街。


    後朝著新安埠安吉街住所走去。


    此處距離池硯舟每日工作的南崗警察署稍遠,需從新陽區穿埠頭區至南崗區,夏日還好冬日路上尤為難行。


    早前池硯舟也想在經緯警察署或新安埠警察署入職,離家近且執勤地處繁華地帶,卻奈何擠不進去。


    入職南崗警察署則因其是當時十一個警察署中最大的一個,對警員需求量更大,今年4月則合並為經緯、南崗、香坊、正陽、鬆花、顧鄉屯六大警察署。


    對警員需求量大也非好進,全憑池硯舟會說俄語,才能在冰城地方警察學校培訓畢業後分配至南崗警察署。


    當下冰城乃多國人口雜居,日本人、朝鮮人、蘇聯人、其他國籍人士、無國籍人士等近十萬之數。


    造成警政業務複雜化,單就戶口調查與戶籍管理方麵的警務人員,就至少需要懂得中日俄三國語音,故而警員配置上以中日俄三國人為主,華籍警務人員占多數,日籍、俄籍僅為極少數。


    池硯舟會俄國語言具有天然優勢,再加上年輕身材挺拔長相英俊的好形象,最終入職南崗警察署。


    披星戴月一路步行迴到安吉街家中。


    “姑爺迴來了。”門房李老一瘸一拐的迎出來。


    來到身前李老低聲問道:“小姐又沒給姑爺坐人力車的錢?”


    聞言池硯舟苦笑。


    李老打抱不平似得說道:“自行車壞了不修直接賣掉也就算了,這坐人力車的錢也不給,大冷天從南崗一路走迴來,凍個三長兩短可怎麽辦?”


    “我倒沒事,反倒是你天冷這腿就煎熬,屋內炭火沒熄滅吧?”池硯舟聲音帶著讓人親近的好感。


    “老毛病。”


    和李老閑聊兩句,池硯舟邁步朝內走去。


    站在門房看著他的背影,李老心中也是滿絮愁悶。


    姑爺與小姐此前關係很好,可偏姑爺去了警察署便一落千丈,冷言冷語不提,每月酬勞全收,李老便不明白小姐這是為哪般。


    姑爺多好的一個人呐!


    進入室內銅盆中煤球燃燒正旺溫度陡然拔高,池硯舟兩耳猛的發燙,將防寒外套脫掉掛在一旁衣架之上,頭上黑色大簷帽取下同掛於上,身前五粒金色金屬扣依次解開。


    廳內沙發上一人靠坐,手中拿報紙觀看。


    池硯舟上前坐在一旁出言問道:“伯父還沒休息?”


    此人如同才察覺有人進屋一樣,將麵前報紙放下。


    徐南欽看著身旁池硯舟心中千迴百轉欲言又止,最後無聲歎息道:“飯菜熱在廚房鍋裏。”


    “伯父與妙清吃了嗎?”


    “吃過了。”


    “那我先去吃飯。”


    池硯舟起身去廚房吃飯,徐南欽本就因為多年摸爬滾打略顯老態的臉更是愁苦。


    當年救池硯舟對是不對?


    留池硯舟在身邊對是不對?


    將女兒嫁給池硯舟又對是不對?


    徐南欽心中難有定論,但家中目前氛圍便是如此,他想好好聊兩句也隻能作罷。


    在廚房將晚飯吃完,洗漱後進房間。


    屋內亮著燈,可見人還未休息。


    徐妙清身著貂絨褙子在桌前看書,厚衣難掩曼妙身姿,聽得門聲抬眼望來卻眉目中滿是清冷。


    往日笑顏難再現。


    合書關燈!


    脫衣上床!


    提前燒好的火炕溫度適宜。


    池硯舟見狀從櫃子內取出早上收拾好放入的被褥,鋪在羅漢床上脫衣躺下,溫度自然不如炕上來的舒適,不過卻也習慣。


    類似地鋪已睡一年有餘。


    從加入警署第一天便睡在這裏。


    躺下並無睡意時間尚早,池硯舟借著窗外帶著冷意的月光,望著吊頂上的水晶燈愣愣出神。


    他1916年出生磐石縣,父親是煤礦工人,母親是紡織廠女工。


    人生第一場巨變是“九·一八”事變,不止是對年僅15歲池硯舟的驚變,更是每個東北人民的驚變,從那日起三省變天。


    可他怎麽也想不到第二場巨變會來的如此之快。


    1932年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


    在密林深處無休止的奔跑,白天黑夜反複野獸嘶吼不斷,隻記得不迴頭的狂奔,終於堅持不住暈倒在雪地裏,或許明日便成了一具凍僵的屍體。


    徐妙清窩在溫暖的炕上卻無心享受,側過頭偷望被清輝籠罩的池硯舟,雙眸秋水橫波總是帶著化不開的迷惑與憂愁。


    五年前她父親的運貨隊伍帶著上好的皮貨由五常出發,經鵝城再到黑河與俄國人貿易,少年心性她想要跟著長長見識,便央求父親帶上自己一同前去。


    一路上風土人情都讓徐妙清大開眼界,黑河非常多的俄國商人金發碧眼,大列巴硬的和石頭一樣,銀製的茶壺巧奪天工。


    生意順利歸途中她為方便跑入林中。


    緊跟著便是一聲驚唿。


    徐南欽與貨隊成員急忙衝入林中,徐妙清指著地上喊道:“有人。”


    幾人上前查看,發現一個半大孩子。


    摸了摸還有氣,可情況不容樂觀。


    這世道命如草芥。


    若隻是暈倒救走搭把手的事情,可這都快凍僵進氣少出氣多,經驗豐富貨運隊員沒說透卻意思明顯。


    偏徐妙清非要救他。


    她不忍看到一個生命在自己麵前流逝。


    徐南欽便命人將孩子抬上馬車,用土辦法救治。


    孩子命硬愣是一口氣從閻王殿爬了迴來。


    詢問其姓名,先是茫然後道:“我叫池硯舟。”


    再問家世得知父母雙亡乃是孤兒。


    逃難出來差點死在林中,一時間也無去處。


    徐妙清看著眼前較為肥胖的池硯舟露出笑意,被少女笑的臉色通紅目光無處可藏。


    “你之前家境應當不錯,還能識文斷字,留下幫我做事可願?”徐南欽心想既然命不該絕,便伸手拉一把。


    他做皮貨生意手下多是大老粗。


    池硯舟這孩子觀麵相老實忠厚,被自家姑娘多看幾眼就臉紅耳赤,用著定也放心。


    “小胖子,我爹說讓你留下,你倒是答應啊。”徐妙清空靈婉轉的聲音提醒道。


    “我願意。”無路可走池硯舟當即同意。


    徐妙清腦海之中尚是有些富態胖圓的臉,沒想到瘦下長開之後,反倒是英俊的好似小說話本與電影裏的男主角一樣。


    少女懷春往日情景浮現心頭,徐妙清終日布滿寒霜的臉,難忍露出一抹自己尚未察覺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大地迴春,可突然止住笑意望著池硯舟的身影,隻覺恨鐵不成鋼。


    “我叫池硯舟。”假名字脫口而出的那一日,他便成了池硯舟。


    他以為自己會死。


    會去找自己的父親、母親!


    未曾想再睜眼卻是一雙清澈美麗的大眼睛,從疑惑到充滿喜悅喊道:“他醒了,他醒了……”


    清泉擊石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又仿佛一直都在耳畔。


    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徐妙清!


    命大沒死就要完成母親臨別遺願,可要先保證活著,池硯舟同意留在徐南欽這裏。


    他父親在煤礦工人的身份之外,還是磐石工農義勇軍成員。


    母親在紡織工廠1928年便加入,中共滿洲省臨時委員會領導下的磐石縣委。


    父母在時局動蕩之下毅然決然投身保家救國之道路。


    32年父親在與日軍作戰中犧牲。


    磐石縣委同年被日軍大規模搜捕。


    母親躲避追捕找到在春城上學的池硯舟,告訴他離開這裏不停的跑不要迴頭,同時將夫妻二人身份告知,是便於讓他找到組織的人,將一份至關重要的情報傳達。


    池硯舟當日隻覺得耳中有雷鳴不斷。


    思維如同瞬間被禁錮,母親急切話語目光疼愛,畫麵好似慢放。


    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不願放開,哭喊著母親與他一同離開。


    可手被母親拚命抽出,兩手捧著他的臉頰施以壓力讓其冷靜,無比決然堅定道:“快走,活下去,一定要將情報交給組織。”


    被雙手推著離開,隻知道機械性的奔跑,母親吸引追捕被抓犧牲。


    池硯舟則從春城一路跑到冰城,足足六百多裏地,十五天的逃亡生涯。


    鬼門關內走一遭。


    日軍定還在搜捕,池硯舟躲在徐南欽這裏,同時減肥讓自己有所變化。


    長高、變瘦!


    可謂翻天覆地。


    他時常在鏡子前都認不出自己,也不必擔心昔日舊人認出身份。


    幾年時間跟隨徐南欽做皮貨生意,與俄國人接觸多學會了一些俄語,能做簡單的日常交流。


    但對於母親的遺願卻毫無進展。


    將情報告訴組織的人。


    可誰是組織的人呢?


    池硯舟五年時間心中煎熬困苦難言!


    早年遇到言辭激進滿口進步言論的文壇新秀,池硯舟心動想要接觸以便探尋組織蹤跡,卻苦於年少難等貴門。可誰知這不過是警察廳方麵故意如此,想要借機引出不穩定分子,僅因文壇新秀便有十八人被捕。


    險之又險錯踏深淵,池硯舟後怕不已。


    後遇到警察追捕反滿抗日人士,街上開槍血流滿地,一人被擊中小腿倒地不起,恰好就摔在他腳下。


    這是真的反滿抗日誌士!


    交火場麵親眼得見。


    池硯舟忍不住蹲下想要告知實情,詢問如何與組織聯係。


    可還未開口,便聽得此人衝著後麵追捕的警察喊道:“別開槍,我什麽都說。”


    叛徒!


    被抓便叛變。


    池硯舟後背瞬間濕透,方才若是情急之下開口,隻怕現在也要被警察抓捕。


    “你在這裏幹什麽?”警察上前對池硯舟怒喝。


    “我害怕。”


    “軟蛋。”警察嗤笑一聲。


    眾警察遠遠便看到池硯舟站在這裏,聽到槍聲好像是嚇傻了一樣一動不動,後來更是腿軟蹲下。


    從那天開始池硯舟才明白。


    想要找到組織,將情報送上去,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困難。


    可那時的他依然沒有意識到困難的真正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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