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求仁得仁,亦複何怨。


    源協從來不覺自己也有親身印證這句古言的一天,或是說至打算將精冥石置於身邊之前,從未想過。


    這時隻能呈“大”字俯臥在榻上的他,早幾日就喪失了去思索這些事由的能力,滿心隻剩下周身之劇痛能減輕些的希冀,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疼痛使他幾乎喪失理智思考的能力,行動上亦僅剩四肢正在對抗痛覺的掙紮,還有因難以忍耐而大聲地唿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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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時候還隻是骨包的四處,這時就像是粗製的骨針在突破布料一般,從皮肉中緩慢伸出,撐開皮肉,撕裂一般的痛感通常在這時傳遍全身,即使咬牙硬抗,也未能堅持太久。


    除此之外,天氣逐漸潮熱,被異骨撐破而產生的傷口時常出血,而結痂也異常快,如此破而結痂,結痂再破,若以手指稍行按壓,尚能輕鬆舒服些,偏莫說是手臂上的異骨不足以讓他抬起手向另一支按壓,就連指尖日日磨去一些的異骨如今也反複再生。


    他常在半夜的噩夢中醒來,夢中難免同樣是一些莫名受傷的場景——或是受了刀傷或是猛地被磕碰,在受傷後因為傷處的不適,猛地睜眼,才發現現實中的自己比夢裏更加不堪。


    借著便於眾人前來照料而徹夜不息的燭光,他看清自己的身體在牆麵的投影,略有些精神時,在腦中自我調笑,這番模樣的自己就像是於內醫局練習針灸時所用的木質人形,不過那時用的細針全都成了整根整根的人骨。


    沒有一刻比這時的源協,更能與漁夫、漁童、石匠之流共感,同時也為彼時聽聞的洛水邊之殺案感到擔憂,且越深思越感這些人若僥幸與殺案中存活,也未必能扛住異骨症對身體的侵蝕。


    尤其像漁夫那般,身之異骨較源協此刻,還要長出許多,性命恐未能長久——可換而言之,不知是每人對痛覺的感知是否詫異巨大,還是苦難之人的生活本就太多折磨,對疼痛感知甚淺。


    漁夫帶著身裹一具異骨之軀,還能帶著漁童往洛水捕魚討生計,實屬堅毅非人。


    之所以會想到這些,全因為源協俯臥於榻上,若不左思右想,全身上下的傷口、異骨似乎都張開了血盆大口,一點一滴地吞噬自己的知覺與理智。


    若言及此時,再論“求仁得仁,亦複何怨”,他自己便成了絕佳的例子,親身試驗精冥石,以證明精冥石即為城中所發異骨症的罪魁禍首,結果自然而明。


    這件事成了為數不多,他用以支撐自己扛過一陣陣劇痛的“幸事”,而亦為一件不幸——親身試出這異骨症又如何,現如今聽聞朝堂之上,也傳遍了東都顯貴正平坊的源府內也有一位異骨郎君的事,可眾人在意的卻僅為若自己家中的兒女、親眷要是也染上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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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異骨之症如何防治,因異骨症起,城中一時的大亂,還有重中之重——那座洛水之上名為“吟天殿”的建物,皆無人提出徹查,甚至無人樂於理睬。


    這一份可悲疊加於源協全身的苦痛之上,更顯淒涼,就像是一位先知先覺的踐行者,為一幫凡人刻意忽略一般。


    當然,這其中仍有堅定立於源協一方,無論尋常生活或是胸中大誌皆全力支援之人。


    父母、阿姐自然屬這一方,照顧家中父親十數日之久,敬暉終得以輕聲言語,總算有些好結果的敬誠也在此列。


    敬誠想要徹查異骨之症與異案的原因比源協所想更為簡單純粹,原本是為守東都一方平安,現在就隻剩下查明與平陽王府行刺相關的一切,將砍傷父親的兇手繩之以法,之後或順藤摸瓜牽出背後元兇。


    至於什麽吟天殿、又或是浮屍案,隻要無傷於他的家人,便聽之任之,由其自然發展便是。


    甚至他暗自認為,若那一日不是因為自己還記掛著要往宮中一趟,想必父親就不會在無人在身周時遇刺。


    還有一事,在父親敬暉重傷得以緩解,能稍作幾句言語時,敬誠便把彼時告示拿至他麵前,問及上他者是否畫像中人,父親十分混沌,直言不記得,許未必是。biqμgètν


    敬暉的傷幾乎等同於以橫刀將他從胸前劈開,可下刀、用力卻顯得甚為巧妙,刀確劃開皮肉不假,可未盡及骨,傷口雖大,處處又都避開了要害。


    當著體力仍衰弱的父親之麵,自然不便細問,但以這樣的方式來傷命,怕是行兇之人亦經過何等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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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大理寺張貼出的告示中,其中畫像據聞是經洛水南岸在場眾人描述而成,但憑借敬誠迴憶,這張臉之上的雙目如何都像是那一日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右衛兵士。


    這一點雖然與告示中的描述不謀而合,但敬誠自己就為右衛大將軍,所謂“陸禮昭”完全就是子虛烏有的一名校尉。


    且自畫像看去,這人年歲尚輕,又確似軍中會選之人,隻這些就足以讓敬誠百思不得其解,待家中之事消停下來,卻突聞平日喜愛有加的源協,竟身染異骨症。


    源府與自家不同,平陽王遇刺一事無論在城中還是朝中,都為大事,避免人來人往,王府附近戒嚴十餘日自有道理;源府則不必,可敬誠登門探望時,卻對源府鄰裏有意營造出的戒嚴氛圍感到異常不解。


    一番詢問才知,此異骨症於這些顯貴聚集的坊中被認為是不堪之症,因無論自何處聽聞,城中除一些身份地位的漁戶、工匠,再未聽聞有何人身患此症。


    眾人皆以源協與那般之人接觸甚多,才身染此病,便不願再多與源府來往。


    敬誠聞之自然憤怒,但想到此時最為遭難的還是源協,便收起滿腔與源府隔壁四鄰言語糾纏一番的怒氣,輕手輕腳往源協房的方向去。


    本覺在洛水兩岸所見異骨者數量已足夠多,心中對這副模樣多有準備,但親眼看到不久前還在一處四處為浮屍案奔走的源協,如今竟似一具橫於榻上的……巨型魚,還是沒能忍住自父親遇刺以來,心中的諸多驚恐、失望及無奈,又緩緩從源協房裏退了出去。


    源乾曜迎上前來也未多言,直到敬暉問起源協此症的緣由,才知前後還發生了這許多。


    但對於眼下的情況,相比於摻和入這些事中,經曆過父親複原療傷過程的敬誠更加關心怎樣延緩源協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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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可曾還有療法未試過……”源乾曜輕聲哀歎,“央人連宮中的禦醫都請來了,何況陽兒醫術亦了得,如今已至山窮水盡之處。”


    敬誠聽到一貫活得鬆快寫意的源乾煜言語之間都盡是絕望,便亦不再提起此事,轉而問到,“既此病由那精冥石起,緣何不差人往,好生將其分解,一探究竟,如此也知其中或有毒物、或存疑處,致人異病。”


    “畢竟,再往後一月,連同聖人也要在有這般物件之所在處,待上整整一夜……”


    他又瞥了源乾煜一眼,“源兄,非我此時偏提及聖人,隻是你亦知,他日聖人若抱恙,還是這般惡症,我等要掛心的,怕就不隻是協兒的異骨症……”


    源乾煜長唿出一口氣,無助地抬頭看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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