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陽、源協走出吟天殿,殿外已然大亮,但東都卻仍未“醒”,且一時半刻也醒不了。


    封坊致使街麵一片沉寂,就以站在洛水水邊而言,往常岸旁這時的吆喝聲、行人往來聲早已將洛水的流動聲蓋去;而這天,水流都算不得湍急,可耳邊除去水聲,再無其它聲響。


    此刻站在黑帛下方的姊弟二人,趁四下清靜,又隻雍王與他們在一處,於是便靠近左掖門外通往吟天殿的暗廊,凝視一切吟天殿外部的一切構造。


    在吟天殿內,即便光亮充足,雍王的向導亦事無巨細,但總歸是在一處陌生的地方,參覽得再仔細,也未必能將其中構造看全。


    可也正是因為去往過黑帛之中,這時兩人才能以與往日不同的視角,看待這座橫在洛水之上的龐然大物。


    源陽擔心源協從吟天殿帶出的精冥石影響他的身體,忙要將他往岸上拉,避開雍王的視線。


    雍王不願在岸邊停留太久,便在北岸仆從的簇擁下,往左掖門下歇著去了。


    而源協見雍王離開,正好趁家姊拉住他,反而將源陽拉向北側野草叢生的暗廊,“在吟天殿內看不見外頭狀況,卻略知內部構造,眼下正巧立於殿外,直直朝向……”


    他舉手朝向藏有黑帛繩網的地方,“這繩網南岸也有,可我二人卻未能見到如何踏入,阿姊不覺稀奇否?”


    源陽抬頭,比劃了一下,“此繩網所結位置,似在吟天殿一、二層之間?”


    源協向她側過臉,點了點頭。


    “在吟天殿內所言及卻未見之隔層,似乎亦在相仿高度!”源陽往岸上多攀了幾步,抬高聲音衝源協喊著說。


    “那便是了,繩網盡頭定是直通二層,那處連雍王等皇族也未得入的隱秘。”源協自言自語,便也往岸上走去。


    雖然早就得見黑帛之大,但眼下結合腦中吟天殿中的構成,再去看黑帛,這些墨色的布框起的區域似乎更為驚人,源陽閉上眼,在腦中迴顧了幾遍在吟天殿內走過的路。


    忽然豁然開朗,口中喃喃自語,“初初於惠和坊的三名工匠,毫無疑問,出自吟天殿。三人身處殿內,親眼目睹、親手操作那許多機關,造出簡易卻實用的鐵索浮板,自然不難。隻是為何三名工匠要連帶另十五具異骨漁夫屍首,行這等駭人之事?”


    “莫不是以命作言,想讓人留意……?”源協這時也感覺不妙,手伸入懷中,摸向藏住的“精冥石”。


    他心想,怕不是在吟天殿中,已經有工匠察覺精冥石與異骨症的關係,但因層層嚴密的防備,無從將此發現以任何顯性的方式將精冥石帶出,故而無人相信……


    這樣的想法就如在殿內與家姊密聊的那樣,洛水之中忽然出現的熒熒綠光,工匠、漁戶身染的異骨之症,還有入吟天殿三層需著的銀縷罩衫,無一不直接指向眼前的吟天殿,如此想來,這座宮殿如何是一處皇家祭水的場所,簡直是東都眼下這場疫病的源頭。


    想到此處,源協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以防萬一,他用袖子將精冥石層層裹住,再緊緊地攥於手中,“懼怕便早返家去,一直將此石攜於身周算怎麽迴事?”


    “我想起殿中三層下的兩派水車,將水汲取至迴形區域,裝置之形豈不正如惠和坊中浮板?”源協根本沒有理會源陽的關切,而是與她一樣迴想起才經曆過的吟天殿之行。


    “我與你所想一致,”源陽這一迴確切地拉上他,往岸上左掖門走,源協這迴沒有迴避,因為雖然黑帛之外仍有內容,但終究隻是一團墨色,若不能像進入吟天殿內那般,爬上黑帛詳細查看一番,因此隻站於下方眺望,無論如何不能收獲太多。


    雍王在吟天殿中沒有對任何事發表過多言語,除去作為向導,也沒有隨意發問,但眼下見姊弟二人終於迎麵走來,便稍稍直起身,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但思來想去隻問出一句,“對吟天殿可有何見解?”


    而察覺出他實際含義的源陽,正欲直麵以對,但又想到雍王對吟天殿的“感慨讚歎有加”,轉而用一句恭維開場,“我大唐所造此殿實乃……”


    “哎,你知我何意,直言眼下已知之事便可。”


    有了這句,姊弟倆便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猜測與擔憂,卻沒想到雍王哈哈一笑,“你二人怕隻當我一句‘常往吟天殿中去’是玩笑話。我所言之‘常往’,隻拿前月言,至少三日一次。倘若精冥石實有害於身處殿內之人,則我緣何無事?”


    源協一句“雍王身之熱症或為……”即將滑脫出口之時,源陽搶先一步,“雍王所言極是,我二人草率,未經細致考量。”


    “不過仍有其它發現,”源陽腦中動得飛快,“惠和坊中惠渠所用鐵索浮板,我二人確認彼物與殿內三層輸水裝置出自相同工匠之手。”


    “相同工匠……”雍王眉頭皺起,“隻以我知,殿內所用工匠又豈止千人。”


    “千人同時在吟天殿中做工?”源協瞪大眼,心想即便吟天殿再牢固,畢竟是一座懸空於水上的建物,如何能同時承載千名工匠。


    見家姊與雍王困惑地看向他,才知自己不僅莽撞,還口不擇言。


    這樣的工程,除去最早籌建與搭建框架還需多用些人手,後這些殿內精巧的手工,自然是不需太多人一同的。


    “千人自是分為許多批次做工,否則大殿又何須夜以繼日派專人看守?”


    “江文京!”“陸禮昭!”姊弟倆突然想到之前被敬誠帶來,言有與吟天殿相關之事,卻意外在岸邊身故的“吟天殿工匠”江文京,以及查無此人卻與江文京之死關係密切的陸禮昭。


    但喊出兩個已經消失的人名也於事無補,一人不知所蹤,一人此時已經躺在北城郊外的義莊。


    雍王在南岸軍帳時,略聞江文京一事,知其為吟天殿工匠,“我知裴談之前已在核對城中異骨者之戶籍名冊,此來照名冊尋到吟天殿工匠盤問,豈不省去一番功夫。”


    源陽、源協在迴想江文京、陸禮昭之事無果後,便隻等這一句,權力是極其微妙的事物,由低位之人言高位之事,即便事由相關重大,也顯自大無禮,而上位之人言下位之事,即便重大,也顯輕鬆自如。


    姊弟二人站在高處,望向從黑帛之中偶現的用於支撐建物、又可通行殿內的斜方,發愣——盤問之事自不能由他二人做,可別人又未有如他二人這般進入吟天殿的經曆。


    即是工匠所答,未必為盤問之人知;而盤問之人去問,又未必問得準工匠所知之事。


    兩人目光直沿黑帛往南岸去,塵霧之中略能看見對岸臨時搭建的涼亭,源協計上心來,“若城中異骨者皆於兩岸涼亭中,若往涼亭中尋,定能尋得同江文京一般的異骨工匠!”


    “隻是兩岸這些涼亭,一處一處,隻我二人,要尋至何時?”除去異骨者人數,源陽對源協一致隨身攜帶著的精冥石也難掩擔憂。


    “如何要尋?”源協反問,似源陽犯了彼時自己口不擇言的那般失誤,“雍王在此,遣人將兩岸涼亭之中的工匠尋來再問不就是了。”


    “可行,方才雍王對精冥石一事還不予置信,對盤問工匠一事卻不反感,既決定要做,如今如何也要避其鋒芒,順其意誌,方可順利,至於見了工匠要說什麽,則是之後的事。”源陽向後瞥了一眼話題中、正坐在身後的關鍵人物。


    雍王——這位關鍵人物幾乎沒有留意姊弟倆的對話,而是在心中盤算著,眼下也該是封坊之後首日上朝的時間,往常門庭若市的左掖門下,此刻卻毫無動靜。


    久久才見一架車馬,自黃道橋下,慢悠悠地往這一側來。


    以車駕的規製,一眼就看出車內坐的是武三思。


    武三思不緊不慢地從靜德王府往宮中來,直感無人的東都格外清靜之外,與雍王所想之事相同,詫異於就連往日該按時上朝的大臣們,此時也未見蹤影。


    行至橋上,才看到北岸有數個人影,讓仆役驅車向前,見素來在朝中神隱、卻與聖人關係密切的雍王,閑雲野鶴地坐在左掖門前,聯想前一日決定下的雍王府接管吟天殿一事,便知雍王此時看似閑雲野鶴,實則誌得意滿。


    見他此狀,武三思便有意不下車麵對麵招唿,撩開車簾,“喲,這可不是咱們修文坊雍王,似起得比平日早些。”


    雍王本想以彼之道還至彼身,但瞥見姊弟二人還在跟前,稍有不慎或將一早將無關二人帶入吟天殿中之事暴露出來,又轉念一想,如今異骨之症正是出自彼時韋後與武三思力排眾議,爭著要督造的吟天殿,便順著答了一聲,“聽聞洛水每日起伏不同,本王也早起見見,水中深淺。”


    話邊說著,邊朝源陽、源協擺手,“此處用不上你二人,往來處去吧。”


    無意之間,手向南岸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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