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源陽、源協於心中還未盤算好,若在場尋得漁翁屍首之後該如何,就頓時想起今日還未往太醫署去,更是已然錯過一早,應在內醫局進行的例行朝會。


    太陽已將移至前額上方,源陽遮擋住日光,心中此時再不往宮內,想是一早夢中定下的告假半日就要變為無故缺勤一日——行醫之人,這般態度萬不可取。


    可漁夫、漁童的側影又屬實讓她心生惻隱,不忍就此離開,但眼神卻一直朝向端門外三橋。


    裴談讓魏沛把謄抄了漁翁特征的副本送往南岸,並由他將核對之法轉達後,源協自發加入複寫副本的一群文官之中,開始提筆抄錄,全然不把要返太醫署一事放在心上。


    他是認死理之人,且眼下關於異骨浮屍的線索會隨時間的推移稍縱即逝,因此源協以為此時不盡快查明,再換其它時間未必就如眼下之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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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弟倆對彼此之間的心緒都十分明了,此時兩人誰先張嘴,都將難免一場爭執,幹脆就自顧自地做著手中的事。


    但這般僵持如何能持續過長時間,最終還是作為阿姊的源陽先說,“原隻以醫官身份在惠和坊中查驗,彼時以為可對人命施以援手;一早離家,本是要往宮中太醫署去的,偶遇此事才留於此處多時,然終歸還有平日須做之事,不可停留過長辰光才是。”


    “此時、此處;彼時、彼處;此方、彼方;此岸,彼岸……皆為世人世事,何苦去分彼此,難不成眼下數百人身患異症死於非命,未有給宮中那些養尊處優、身懶心慵的王公大臣們看診要緊?”源協手上不停,口中言語也如落珠。


    敬誠才要攔他,但四周都是自己的兵將,便隻對源協嚴厲地說了一聲,“醫官自有醫官本職,你家阿姊如何言錯了?口中休要牽扯上位,此地比不了你家,口耳眾多,自己一時嘴快,他日因妄言惹出他事,又要如何!?”


    源協並非霎時間變得如此憤懣,而是隨手中抄寫副本的次數變多,慢慢積壓至此的。


    筆下“幹癟瘦削、麵容饑黃”之詞不絕於紙上,再隨紙筆觀眼前不絕於目的慘狀——昔日“神州大地之都”,今日東都,大唐疆域之內最繁華、富餘的都城,如漁夫父子這般異病纏身、無錢醫治,身周錢財更甚食不果腹之人大有人在,還有百姓因此暴死。


    這時大唐之花天錦地何在?通都大邑掩藏之下,盡是惠和坊、洛水兩岸這般景象,讓本以為天下多為盛世的源協一下受到直接的衝擊,尤其麵前還有一對陷入無助卻無所適從的漁夫父子,更是對以往眼見的現實產生莫大質疑,從而轉為對宮中之事的些許敵意。


    源陽亦未曾想到胞弟一時之間反應會如此強烈,喉頭準備好的話一時噎在嘴邊,不知如何重新表述,沉吟半晌,“既如此,我且往宮中去,你勿忘午後傍晚時分照舊要往雍王府去。”


    擔心“雍王府”三字刺激才方言過“養尊處優、身懶心慵的王公大臣們”的源協,她又補上一句,“聖人為雍王叔父,若至午後,眼下之事仍未得解,或可於他處尋得相助。”


    不等源協作迴應,源陽自顧自地朝旌善、尚善兩坊一側走去,誦經的道士們已改在原處打坐修煉,於喧鬧中靜坐,不知這些道人是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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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將二人送來的駝車原本一直在路障封住的道口處等候,可之後源陽、源協因異骨浮屍一事耽誤太久,便托武侯支使駝車與仆役往源府返去。


    距皇城算不得太近,但她仍舊計劃就這麽悠悠地經端門前三橋,步行至宮中。


    走出層層路障外的道口至主道,眼前的景象卻是自打出生在東都,能記事開始就未見過的——午前此刻理應正值街頭喧鬧、人聲鼎沸之時,而現在街麵上行走的人屈指可數,寥寥數名尋常服侍之人反而突顯兵士、武侯還多些,莫說是道旁小攤小販,側耳去聽,臨近的坊中都未聞見該有的吆喝叫賣與喧嚷招客。


    就在四顧茫然之時,直麵走來一名武侯,臉上帶笑,行至麵前抱拳鞠躬,“可不是源府娘子?”


    見源陽一臉困惑,忙稍退兩步,再鞠躬,“想是夜晚娘子未能看得清,昨晚於修文坊外,在下見過娘子與貴府郎君,娘子還於我處以玉梳換馬……”


    “啊——”源陽恍然大悟,“昨晚多謝。”


    “不妨事,不妨事,得以助源府二位,是在下之幸,玉梳早些時候已由貴府仆役取走,”武侯四下環視街麵,“娘子此行又將何去?”


    “往宮中太醫署。”源陽想就眼下城中的景象提一嘴,臨到嘴邊還是換了一句,“怎如此辛勞,從昨夜至今一直在四下巡視。”


    誰知這一問,武侯來了精神,“誰言不是呢,然此去便要換一班了;說來也怪,惠和坊一事還未聽聞是何說法,洛水之上又……好在眼下各坊都封著,不然不知幾時又要出大事來。”


    “封坊?”源陽頓悟四周的安靜異常,但在敬誠軍帳之前時,卻未曾聽過有這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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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城三條、北城兩條主道,人車馬皆不準通行,其它各坊之間竟有對向門開啟,南北兩市隻讓貨車出入,眼下隻有西市開著,但西苑一側主道禁行。”武侯向同行的其他人打招唿,抬腳欲離開。


    “封坊究竟為何?隻因早晨新中橋一帶之異骨浮屍?”源陽跟隨他,朝西邊走了幾步。


    “娘子竟不知?聖人下旨,異骨之症如今定為疫病,正封坊徹查身帶異骨之人,說是要一同移至一處救治,”武侯腳步加大,在趕上其他人,“娘子,若還有要問的,四處尋一名兵士、武侯都可得知。在下如今往武侯鋪中返,一夜未眠,眼下方去補眠過後,明晨還要繼續四處巡查。”


    說罷向她抱拳,淺鞠一躬,快速跑開了,但源陽並未如他所言,再找一人繼續詢問,而是轉身迴到路障內,找來認得她的右衛兵士,要來一匹馬,向太醫署飛馳而去。


    而早些時候,就在武三思把異骨浮屍一事的全部事宜推給韋巨源後,自己轉身便往聖人與韋後所在的貞觀殿去。


    既為靜德王,又是前朝武後親侄,這兩層關係使他在宮城之中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任何一人敢問他將往何處去,即便如此大大咧咧地走入聖人寢宮也是同樣。


    至寢宮門前,還不等寢宮內侍向殿內通報,他便大跨一步踏入門檻內,高聲朝裏叫到,“聖人、皇後!臣武三思有事要稟!”


    聖人自複位後,添了夜間失眠和頭疼的症狀,尤其在早起之後上朝時,症狀尤為明顯,因此一直在用太醫署所開藥方與丘真人從殿外按期呈上的丹藥。


    此時聖人由宮女伺候,韋後則斜靠在憑幾上閉目養神,聖人一劑藥才方喝完,丹藥未服,武三思的聲音就到了耳中,險些被返上來的苦藥嗆了一口。


    韋後猛地睜眼,雙目放光,忙不迭地讓宮女服侍她穿好鞋,往外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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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人則遲緩地招手,讓宮女照常準備好丹藥放在一旁,自己半眯著眼凝神,外廳傳來的韋後嬉笑聲也沒能讓他有何神色波動。


    直到武三思走到跟前跪拜,聖人並未有何反應,武三思欲自行站起,卻被韋後一手用力搭上肩膀,向下摁住,“哎喲,瞧我這體弱的,站著就不穩了……靜德王,多有得罪。”


    待看明白韋後的眼神,武三思才再次踏實跪下,又行叩首禮。


    “喲,是三思來了,”聖人這才睜開一隻眼,“快起,隻我與皇後在,不必拘禮。”而他本人依舊保持著向左的傾倒姿勢,慵懶地招唿宮女又把丹藥撤下。


    “七郎,緣何不用丹藥?”韋後無意要問,然而此時並無其它話可講。


    “晚些時候用,”聖人坐起身,盤腿,再次半眯起眼,“三思此來,所為何事?”


    “迴稟聖人,正是為東都城內異骨浮屍一事而來。”韋後的手應聲從他的肩膀挪開,武三思躬身站起。


    “異骨浮屍……異骨浮屍……”聖人無精打采地重複,“你與皇後在殿上已然一言而喻,此時特特往朕寢宮來,是還有他意?”


    “聖人英明,”武三思還以為彼時聖人未細聽他與韋後的一唱一和,本想以彼時語焉不詳糊弄過去,可是眼下聖人竟如此言到,隻好承認確有他事,“與城中異骨相關之事,不敢欺瞞聖人,那百餘具浮屍與吟天殿或有關聯。”


    “隻我三人在此,三思大可不必半吐半露,大唐臣工、子民萬萬之眾,如今百十餘具屍首又如何,將你考量後的結果,與我同皇後言說就是。”聖人似百無聊賴,直接撥弄起了榻旁絲綢簾子上的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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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武三思被聖人表露出的態度大大鼓舞,“下臣恭……懇求聖人降旨,將東都各坊禁閉三日,臣在三日之內必查明異骨一事線索,三日後,還聖人、群臣及東都百萬黎民一個交待。”


    說罷,微微瞟了一旁的韋後一眼,韋後迴看他,然後眼神朝向地麵,武三思會意,再次下跪叩首,“求聖人降旨!”


    “在明堂之中時不說,眼下卻來求我……”聖人衝宮女努努嘴,那顆被移開的丸藥再次被拿入三人的視線中,他這一次從鎏金、和藥丸幾乎等大的球形藥盒中取出丸藥,放入嘴中粗粗嚼了幾迴,鼻翼抽動,慢慢咽了下去,“罷了,那吟天殿若無你們,也未必能修成當下這樣,期間出些事情在所難免。”


    “古有始皇以萬名工匠血肉之軀構築禦敵之巨牆,今數百工匠以身築朕之吟天殿,將來傳於人知,豈不也能成一段史話?”聖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隻三日,三日後,若朝中有人對異骨一事再行質疑,你武三思就同前五王一起,去往大唐各處喝酒吟詩作樂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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