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那一箭是我射出去的,奉的是先太學令王式的囑托。”柳相不動聲色地說出了那件陳年往事。


    此事過去實在太久了,以至於劉病已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


    那一日,劉病已與天子相見,送天子離開時,被暗處射來的一箭射中,幸好懷中有金銀擋住,救了他一命。


    他未曾想到,居然會是“玉麵鬼將”所為。


    “那日陛下迴宮之後,讓我等不得再動手,否則……”柳相沒有把難聽的話說完,就停了下來。


    劉病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愣頭青了,他立刻就明白王式為何要做這件事情了。


    “王公忠義,陛下仁義。”劉病已讚歎道。


    “以前本將心中有愧,所以路過此地不敢來見都尉,今次天子允許我說出此事,以後會常來的。”柳相說道。


    劉病已和柳相年齡相仿,還曾一起隨蘇傅使團出使西域,本就有一段出生入死的情誼。


    他以前隻覺得柳相有意疏離自己,還以為二人品性不投,無緣成為好友,沒成想對方竟背了這麽一個包袱。


    “以後常來,酒菜管夠!”劉病已爽朗迴應道。


    “我還要去安息都護一趟,來年路過,定來叨擾……這楚梓就交於你了。”柳相平靜說道。


    “你且放心!”


    “保重!”柳相再向二人行禮,就灑脫地轉身離開了。


    這短短的一段對話裏,涉及到了生死、怨仇、諒解和忠義,讓旁觀者劉柘的心中澎湃不停。


    他沒想到,大丈夫之間的交往還可以如此暢快和肆意。


    他更沒想到,那時時都一本正經的父親,也做過違背“長輩”的事情。


    “來,去見見家裏人。”劉病已一拍劉柘的肩膀,笑著說道。


    “家裏人”這三個字讓劉柘心頭一暖,一路奔波的勞累蕩然無存,似乎迴到了長安城,迴到了未央宮。


    “唯!”


    同樣流著高祖血脈的兄弟二人不再客氣,一同快步走到了後院。


    後院裏,劉病已闔家幾口人早已經等待多時了。


    兩鬢斑白,身形有些佝僂的許廣漢夫婦;幹練端莊的許平君;還有十歲的兒子劉奭和九歲的女兒劉婕。


    劉奭的名字是天子下詔親賜的,取的是繁盛之意。


    天下的宗親甚多,能夠得到天子賜名的唯有此子。


    世人都以為是因為天子與劉病已叔侄關係親厚,卻不知道這名字本就應該屬於劉病已的兒子。


    當然,此劉奭已經不是原來曆史上的那個漢元帝劉奭了。


    劉病已這一大家子人本就和善,劉柘也沒有端架子,團團行禮之後,再無隔閡。


    進門上菜,端茶敬酒,一片合樂……


    入夜,涼風微襲,劉病已將劉柘帶到了自己的書房裏。


    劉柘這時才發現,堂兄的書房裏,堆滿了書籍,沒有一處是空著的。


    看著這些書,劉柘似乎迴到了溫室殿的書房。


    “這些書,都是縣官派人送來的,要是有空,可以常來看看。”劉病已笑道。


    “兄長,我明白了。”劉柘點了點頭。


    劉病已笑了笑,他知道劉柘還沒有完全明白,但還有時間,可以讓他慢慢想。


    “此次,你是來戍邊的。”


    “化名楚梓,長安平陵人,等柳將軍他們離開之後,就無人知道伱的身份了。”


    “從此刻起,你就是西域都護烏壘城東門巡城亭卒什長,由北門司馬周儲壽管轄統帶。”


    “周儲壽是最早來西域屯田的長安城良家人,見多識廣,你跟著他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劉病已說著就從懷中摸出了一塊代表劉柘身份的鐵牌,上麵寫了“巡城什長,楚梓,麵黑無須”幾個字。


    “你既然是巡城什長,那我就會把你當做普通的巡城什長對待……”


    “若有人問起你與我的關係,隻要說你的父親是我在長安城的故交即可。”


    “待你明年離開之後,我再會在西域都護發令,公布你的身份,如此一來,天下人就知道你完成了戍邊。”


    在劉柘之前,早就有諸侯和列侯的子嗣來戍過邊了,整套流程非常成熟。


    這十幾年裏,也有諸侯和列侯的嫡子在戍邊的時候身亡,兇險在所難免。


    劉柘的身份格外特殊,劉病義才會親自來安排這件事情。


    “西域不比長安,來往行人混雜,遇事莫要衝動,要耐得煩,咽得苦。”劉病已拍了拍劉柘肩膀說道。


    “我曉得的,一定不會讓劉氏宗廟丟臉的!”劉柘接過鐵牌說道。


    “還要記住一條鐵律,西域都護六百石以上屬官無詔不得過玉門關……西域都護兵卒無令不得離開轄縣。”


    “兄長所說,我全記下了。”劉柘說道。


    “以後,你要稱我為西域都護。”劉病已說道。


    “唯!”


    ……


    派人領走劉柘之後,劉病已在書房中坐了下來。


    在搖曳的油燈之下,他的麵目有一些模糊,似乎正在沉思,全然沒有剛才那種輕鬆和豪邁。


    猶豫許久之後,他把案下的小匣拉開,從裏麵拿出了一封信,重新展開放在了自己的麵前。


    這封信半個月之前就送到了,寫信的人是劉病已的恩人——張賀。


    掖庭令張賀是戾太子的好友兼賓客,是劉病已的救命恩人,是張安世的兄長……


    沒有張賀、許廣漢和丙吉的照拂,劉病已一定是活不下來的。


    案上的這封信隻有張賀一人的落款,行文之間用的卻是張安世的口吻。


    張安世在信中,將丙吉和張賀對劉病已的那份恩情拿了出來,情真意切地求劉病已做一件事情。


    這件事情石破天驚,能讓大漢天翻地覆。


    劉病已是一個重恩情的人。


    張安世將這份恩情拿出來“威脅”劉病已,確實讓後者兩難。


    除了“威脅”之外,張安世還在信中開了一個“高價”,一個高到劉病已都難以拒絕的高價。


    劉病已現在是有五百戶食邑的海昏侯,而且還是真兩千石的西域都護,更是天子信任的族侄。


    但是這一切加起來,都不如張安世開的這個價碼高。


    這個價碼比烏壘城要高,比西域都護府要高,比未央宮的北闕還要高。


    劉病已在心中盤算著將來的許多事情,不由得就將那封信攥在了手中。


    這時,許平君恰好推門進來了。


    “夫君……”


    “何事?”


    “奭兒要你陪他練劍。”許平君笑著說道。


    “好,待會兒我便去。”劉病已點頭迴道。


    “那我去與他說。”許平君就要退下了。


    “等等……”


    “夫君還有何事?”


    “你想不想迴長安?”劉病已有些歉意地說道,“來西域十六年了,我等還沒有迴去過一次。”


    許平君似乎看出了劉病已心中有事情,但最終隻是莞爾一笑。


    “不管去長安還是留在烏壘城,隻要全家人在一起就好。”


    劉病已心中愧意更多了,烏壘又怎麽可能有長安好呢,許氏一家跟著自己顛沛到此,實在不易。


    許平君沒有多說什麽,微微行禮之後,就退了出去。


    劉病已看了看手中的那封信,又看了看那跳躍的燈火,終究沒有將其燒毀。


    這烏壘的寒風,終究是要刮到長安去了。


    ……


    就這樣,大漢帝國的皇長子劉柘,以楚梓為化名,在烏壘城開始了自己的戍邊生活。


    如劉病已所說的,柳相那一隊昌邑郎離開烏壘城之後,此處就沒有多少人知道劉柘的來曆了。


    而東城門司馬周儲壽,自然就是十五年前幫孟星考上科舉的那個小小吿卒。


    他以屯田隊屯長的身份,一家四口遷籍到了西域。


    經過十幾年的打拚,他終於從比二百石的屯長熬到了四百石的城門司馬。


    這城門司馬和長安城的城門司馬不同,不隻要守城門,更肩負著整個東城及城外三十裏的治安緝盜之事。


    職責重大,所以比長安城北門的城門司馬在品秩上要高一些。


    不隻是品秩提高了,周儲壽的一兒一女也分別成親,並且誕下子孫。


    周家如今已經是一個有十幾口人的大家庭了。


    他們在本家的屯田隊附近開墾了五百畝的中田,飼養了一百來頭牛羊。


    零零總總全部家訾也有十多萬錢,勉強也能夠得上西域的一個上戶了。


    和十幾年前幫孟星考上科舉一樣,周儲壽對楚梓這小鄉黨也很是照顧。


    這種照顧不是說讓楚梓偷懶耍滑,而是盡心盡力地帶他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長見識。


    夜巡城門官道,追剿小股馬匪,搜差走私客商……這些能漲本事的事情,周儲壽總會帶上劉柘。


    劉柘也像被關在籠中太久的鷹隼,飛到廣闊的天空之後,就會一直不停地奮力展翅,鷹擊長空。


    處處爭先,事事不躲,盡顯少年才俊應有的樣子。


    更為重要的是,劉柘並沒有被自己的出身所困擾,很快就與身邊的尋常亭卒們打成了一片。


    每個月發到手裏的那點錢糧,更是一個不留地全部買了酒肉,分給手下的亭卒。


    才過了兩三個月,烏壘城大半個東城,都知道從長安城來了一個豪爽的年輕人。


    劉柘不曾發現每次與堂兄劉病已告別時,後者都會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麵色凝重。


    當劉柘在烏壘城接受風沙的打熬,並且樂在其中時,長安城中卻搶先出現了動蕩。


    劉柘前腳才離開長安城,恐怕還沒有離開三輔,長安城就出現了一個謠言。


    這個謠言與十六七年前的那場動蕩有關。


    謠言裏說霍光不是死於山賊強人之手,而是死於昌邑郎之手,而昌邑郎是天子提前埋伏下的。


    在這沸沸揚揚的謠言中,天子並不完全是反派。


    心狠手辣、果決堅定、富有城府、斬草除根……


    這些詞語用來形容天子,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詞。


    但是,在這些明貶實褒的背後,也開始冒出另外的閑言碎語:天子薄恩寡義,待有擁立之功的霍家太狠決了。


    這些謠言傳了幾日之後,矛頭又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開始攻擊皇後霍成君。


    先是說天子應該廢掉這霍成君的皇後之位,而後又說霍成君對霍家破亡無動於衷,毫無孝心。


    類似這樣的謠言,十幾年來偶有發生。


    但這些年來,已經極少有人再敢議論這件事情了。


    此次不知道為何卷土重來,而且聲勢浩大,整個三輔和關中都鬧得沸沸揚揚。


    不久之後,未央宮裏就走漏出了確切的消息。


    皇後霍成君與天子因此事在椒房殿前發生了爭執,帝後二人險些還動起了手。


    幸有張婕妤和蔡婕妤從旁勸和,才沒有發生更有礙觀瞻的事情。


    隔日,天子就在內閣值房大發雷霆,並將執金吾簡寇詔到內閣,令讓其在長安禁絕妖言。


    但謠言又怎麽可能輕易地平息下去呢?


    簡寇帶領亭卒在長安城四處巡視,也隻是讓謠言暫時從街麵上消失了,至於看不見的水下,暗流仍然在湧動。


    鼎新十六年臘月三十,除夕夜。


    這本該是團圓的日子,往年到了此時,劉賀總要與宮中的家人守歲。


    但今年卻有一些不同,年下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讓未央宮闔宮上下都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十六年前的那場動亂雖然已經過去許久了,可是與之相關的人,還有很多活著。


    宴席結束之後,劉賀就讓眾人散去了,他自己也沒有沒有去椒房殿,而是來到了溫室殿。


    眼下的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


    亥時鍾聲響起之後,一個黑影出現在了門外。


    “陛下,微臣繡衣都尉戴宗請見。”


    “進來。”


    “唯!”


    戴宗推門而入,不忘將身後的殿門牢牢關上。


    一時之間,除了映在窗戶上的人影之外,這溫室殿裏就隻剩下君臣二人了。


    “坐!”


    “唯!”戴宗沒有虛禮,在天子麵前坐下了。


    十幾年來,許多人的官職都發生了變化,但是戴宗一直擔任繡衣都尉一職。


    如今的繡衣使者已經有數萬之多了,遍布從安息都護到兩美都護的任何一處,而且自成一套體係。


    繡衣使者到底有多少人,劉賀說不清楚,戴宗也算不過來。


    劉賀將戴宗找來,自然是為了長安城這場莫名而起的這輪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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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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