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克連忙就停下了筆,在百官公卿的疑惑的注目下,匆匆跑到了前殿的門口。


    他朝著那站滿了朝臣的丹墀,扯起嘹亮而高亢的嗓門,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喊唱了起來。


    “天子有令,召昌邑國張老嫗上殿!”


    “天子有令,召昌邑國張老嫗上殿!”


    “天子有令,召昌邑國張老嫗上殿!”


    ……


    在無數謁者的層層傳遞之下,張老嫗這個盡顯陌生和粗鄙之意的名字響徹了整個未央宮。


    從殿內到殿外,從內閣大學士到六百石的“微末小官”,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張老嫗這三個字。


    張老嫗這三個字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名字,最多隻能算是一個稱唿,一個卑微到極點的稱唿,代表這個人人連名字都不配有。


    真正有名望的人,隻有在自謙的時候才會這樣稱唿自己,而絕不會允許旁人用這樣的字眼稱唿自己的。


    就像韋賢可以自稱老朽,但是若真有人敢稱他為老朽,那麽恐怕他是要拔劍和別人拚命的。


    如今,天子稱這張老嫗為老嫗,自然也讓殿中的許多人感到疑惑。


    除了龔遂等少數可以自由出入昌邑宮的人知道這張老嫗的來頭之外,絕大部分的百官公卿不明所以,遲疑片刻就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


    他們議論紛紛,猜測這張老嫗到底是何方神聖,天子竟然會在這樣重要的場合宣她上場。


    就連正與天子“對壘”的劉德,怒意都被好奇給代替了,他也想知道天子會搬來哪一路援兵。


    殿中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劉賀坐在皇榻上將百官公卿的狀貌看得清清楚楚。


    他並沒有出言斥責他們殿前失儀,而是任由他們議論和猜測,這樣更便於恐懼的發酵。


    片刻之後,議論聲就逐漸小了下去,因為眾人發現,不管他們如何議論都議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誰都不知道這張老嫗的身份:知道她身份的人,又不願意破壞天子的計策。


    於是,百官公卿的視線隻好將視線轉向了殿外,等待那個所謂的張老嫗的出現。


    還好,這張老嫗沒有讓兗兗諸公久等——一個蹣跚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丹墀的盡頭。


    百官公卿再也顧不得所謂的朝儀,紛紛抻長了脖子向外張望。


    他們驚訝萬分地發現,這張老嫗竟然真的是穿著一身麻布粗衣的普通農婦模樣,看起來沒有任何過人之處。


    難不成此人會什麽妖術不成?


    縱使心中疑慮,卻無人敢出聲質疑,接二連三就安靜了下來,肅穆而待。


    年近六旬的張老嫗,在百官公卿的矚目之下,有些蹣跚,有些緊張,又有些惶恐地走到了前殿門外。


    她來到未央宮整整一年了,更在昌邑宮呆了二十多年,幾乎是看著天子長大的。


    對這位從三年前突然變得平易近人,終日對奴仆們笑嗬嗬的昌邑王,張老嫗不感到害怕。


    對這位一年來都溫良友善,時不時就給奴仆賜食賜衣的天子,張老嫗也不感到害怕。


    但是她害怕這滿殿的府君們和使君們,所以來到前門大門處時,仍然不敢抬腳進來。


    “樊克,將張老嫗扶進殿中!”劉賀說道。


    “唯!”樊克答完連忙出手相扶,將有些哆嗦的張老嫗扶進了殿中。


    “賤民張氏……”張老嫗慌亂地想要下拜請安。


    “今日你是百姓的楷模和典範,不必下拜。”


    “謝、謝陛下!”張老嫗這才局促地站穩。


    “何人願意給張老嫗讓座?”劉賀橫視所有人道。


    “微臣願意給張老嫗讓座!”安樂抓住了這個機會,立刻就站了起來。


    “這、這使不得,賤民粗鄙,怎麽能坐昌邑相的位置,使不得使不得!”


    張老嫗孤陋寡聞,哪裏會知道朝堂上官職的變動情況,她隻當安樂仍然是那高高在上的昌邑相。


    區區賤民,怎麽能坐昌邑相的位置了。


    “張老嫗不敢坐,那安卿就將張老嫗扶過去坐好、坐穩!”劉賀堅定地說道。


    “唯!”


    安樂答完之後,立刻起身走上前去,執晚輩之禮向張老嫗行禮三請,終於讓張老嫗坐了下來。


    “張老嫗,朕說了今日你不隻是你一人,更是天下百姓的代表,所以盡可安坐穩坐。”劉賀說道。


    “賤民謝陛下賜座。”


    “賤民這個詞不好,聽得刺耳,內閣擬詔,以後不得再用此詞自稱或他稱,百姓不管麵對誰,皆自稱庶民。”劉賀說道。


    “陛下聖明!”群臣出言讚道。


    “張老嫗乃是庶民的代表,那朕就想從前殿尋一個世家的代表與之比功,何人敢與之比功?”


    百官公卿聽罷立刻就一愣,天子這想的又是哪一出呢?


    區區一介鄉野老嫗,縱使有什麽手段,也不會有什麽功勞?


    如果真的對大漢有什麽功勞,他們這些手眼通天的朝臣,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張安世和丙吉等人更是暗暗搖頭,心中再次對天子的舉動感到憂慮和不解,難不成天子真的犯病了?


    因為心中輕看張老嫗,當然也就無人願意站出來與之“比功”:就算贏下來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他們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更加直接的輕視。


    “既然無人主動請纓,那麽朕來挑吧……”


    劉賀再次看向道貌岸然的群臣,目光最後停在了劉德的身上。


    敬伱三分,叫你一聲叔公;若不敬你,隻是待宰的魚肉罷了。


    “劉閣老,可願意代表天下世家大族,與這張老嫗比功?”


    “微臣……”劉德桀驁地想表達不願意。


    “劉閣老是不敢嗎?”劉賀不屑地笑道。


    “有何不敢!”激將法對劉德這樣耿直的人是最管用的。


    “好!朕給劉公擊節!”劉賀說罷慢悠悠地拍了幾下手,不似讚頌,更像嘲諷。


    “劉公乃是朝堂巨擘,先任宗正,後任內閣大學士,所立功勞朝堂百官人盡皆知,就不必朕來贅述了。”


    “就請諸公與朕先來聽一聽張老嫗的家世,看看他們為大漢立下了什麽功勞。”


    “諾——”


    劉賀不等這“諾”聲結束,就轉向了張老嫗,和聲問了起來。


    “張老嫗,你是何處人氏?”


    “庶民世代昌邑巨野人氏。”


    “那夫家為何姓氏?”


    “夫家乃昌邑巨野劉氏,庶民十六歲即嫁入劉氏,而今已經四十多年了。”


    百官公卿有一些微微發愣,他們沒想到這張老嫗的夫家竟然也姓劉。


    山野匹夫竟然也配姓劉?簡直癲悖!


    “好啊,劉閣老姓劉,朕也姓劉,張老嫗夫家也姓劉,五百年前,我等都是一家!”


    天子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這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的劉氏,抬到了與沛縣劉氏平齊的地位。


    這孟浪的言語又引來一陣低聲的議論,但無人敢出來進諫。


    “你的夫君如今年齡幾何,如今又在何處?”劉賀接著問道。


    “庶民的夫君劉不耕三十年前應征到五原郡戍邊,巡視天田的時候,被狼群圍攻,不見屍首……”


    張老嫗說到這傷心之處,渾濁的雙眼就紅了起來,不停地用袖口揩眼淚。


    那些在心中輕看過張老嫗的百官公卿頓時就所收斂,微微感到一陣臉紅。


    “好,樊克記下來,昌邑巨野劉氏為大漢犧牲壯年一人!”劉賀灑脫地指向樊克道。


    “諾!”後者連忙在一張幹淨的紙上寫記了下來。


    “張老嫗養育幾子?”


    “共有三子,長子衷,次子黑夫,小子驚眉。”


    “可曾應征從軍?”


    “衷服役兩年,一年在昌邑任材官,一年在酒泉戍邊……”張老嫗聲音有些顫抖,眼淚更是止不住地淌。


    “如今居何職?”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在酒泉郡戍邊的時候,從烽燧摔了下去,亦已身死。”張老嫗已經泣不成聲。


    “樊克!再記下來!昌邑國巨野劉氏為大漢犧牲壯年兩人!”


    “唯!”樊克不敢停筆。


    這一次,連那微弱的議論聲都消失了,百官公卿看向張老嫗的眼神多了敬佩和羞愧。


    “黑夫和驚眉可曾經在漢軍中服役?”


    “黑夫一年在昌邑任樓船士,一年在長安城任巡城亭卒,如今在長安城開了一家烤鴨店,是陛下給的本錢。”


    “驚眉一年在昌邑任射聲士,一年在漁陽戍邊,如今在昌邑郎任……任隊率。”


    “有賴陛下庇護,有賴泰一神庇護,黑夫和驚眉無病無災,四肢健全……”


    張老嫗說到了這兩個還活著的兒子,總算抹幹了眼淚,苦澀中有了一些笑容。


    這就是他最樸素的願望,而她之所以能得到這些慰藉,還是因為劉賀的原因。


    大漢不知道有多少像張老嫗這樣的人,他們沒有攀上天子的奇遇,改變命運的難度更大。


    劉賀既要救眼下的人,也要救天下的人。


    “老嫗膝下可有孫兒?”


    “有有有,長子衷有一子,如今二十二歲,正在昌邑國中任騎士。”


    “黑夫有兩子一女,長子十六,也在昌邑國中任騎士,小子七歲,已經送到私塾讀經去了,這豎子說要考科舉哩。”


    “驚眉尚未婚配,他常常說要學那驃騎將軍,匈奴不滅,何以家為。”


    張老嫗絮絮叨叨地往下“數落”著,整個人漸漸鬆懈了下來,這前殿如同故鄉閭巷口的柳樹蔸,是攀談家長裏短的好地方。


    “樊克,再記昌邑巨野劉氏,另有四人為大漢戍邊服役!”


    “唯!”樊克果斷答道,筆下再次傳來“刷刷刷”的聲音。


    除了這個活潑的聲音之外,殿中和殿外安靜無比,沒有任何人再敢輕視昌邑劉氏。


    劉賀沒有再問話,他從上首位上走了下來,站到張老嫗麵前,執晚輩之禮向其行禮。


    “陛、陛下不可,折煞……”張老嫗起身就要躲開。


    “老嫗安受此禮,此禮不隻是向老嫗行的,更是向死去的劉不耕和劉衷行的,也是向天下庶民行的。”


    張老嫗的眼圈又紅了,終於沒有推辭,接受了天子的晚輩之禮。


    行禮完畢,劉賀麵色冷漠地站直了起來,走到對麵的劉德麵前。


    “劉德,你家三代,可曾有人為大漢捐軀?”劉賀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


    “不曾有過。”劉德安坐在榻上,不覺有異。


    “那三代之內,可有人為大漢戍邊服役?”劉賀再次問道。


    “亦不曾有過。”劉德仍然安坐在榻上,但麵色有些微紅。


    “那三代之內,可曾向大司農或少府交過賦稅?”劉賀又問道。


    “除了進獻酎金,不曾繳納過賦稅。”劉德仍然平靜說道。


    “劉閣老迴答得倒是幹脆,那你可還敢在張老嫗麵前,妄稱世家大族乃是大漢的根基?”劉賀再次蔑笑道。


    “列侯可以免稅免租免徭役,乃大漢成製,微臣不曾違背律法。”劉德此言說得有些卡殼,並不理直氣壯。


    “律法僅僅隻是言行的底線,劉閣老熟讀聖賢之書,難道僅僅以律法為準繩,而沒有絲毫的道德廉恥之心?”


    劉賀說的是實情,滿殿的百官公卿自然也明白二者的區別。


    當下,就連劉德都無言以對了。


    私底下,世家大族和朝堂諸公可以忽略“禮義廉恥”;但是當眾擺到台麵上,他們就不能視而不見了。


    一時之間,殿中的許多人都仿佛被戳到了痛處,低頭不語:劉德也有愧色。


    沉默安靜了片刻之後,最後竟然是丙吉這個極少發聲說話的人站出來解圍。


    “陛下,劉閣老族中雖然不服役不納稅,但他們三代皆為宗正,盡心輔佐天子,對大漢的功勞更大,陛下明鑒。”丙吉說道。


    一直以來,丙吉雖然跟著張安世等人亦步亦趨,但是極少直接衝撞反對劉賀,也沒有強硬地阻止抵製過新政。


    再加上丙吉為了讓劉病已,能做出派人刺殺劉賀這樣的“歹事”,劉賀對這昭宣名臣是有一定期待和好感的。


    但是很遺憾,丙吉的屁股還是坐歪了;既然坐歪了,那就要好好地敲打一番。


    “好啊,那朕倒是要問問丙閣老,你們丙氏願不願和昌邑劉氏換個活法!?”


    “這……這……”丙吉一時語塞,進而似乎想到了一種可能,滿臉驚慌地看著天子,不明白天子所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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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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