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陰著臉,眯著眼睛瞥了一眼韓不害,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河南郡守韓不害,抗詔不遵,與刁民勾連,立刻奪其綬印,押到雒陽縣獄待審!”


    魏相突然發難,讓在場的六個人始料未及,他們哪裏會想到,這上差竟然如此狠辣。


    “誰敢?本官乃是縣官下詔任命的河南郡守,品秩兩千石的朝臣,何人敢放肆!?”


    韓不害又怎麽可能坐以待斃,雖然有些心虛,但是登時就站起來,手也扶到了劍柄之上。


    “你可看清楚了,縣官召令中寫得明明白白,讓本官暫領三郡軍政,拿你一個抗詔的郡守,豈不簡單?”


    “你……”韓不害指著亮出了詔令的魏相,一時之間就理屈詞窮了,又氣又惱,說不出半句話來。


    “為何還能不動手!”魏相再次大喝道。


    “唯!”


    兩個昌邑郎應聲出列,立刻衝向了韓不害。


    韓不害不知道是昏了頭,還隻是一時心急,竟然不知死活地拔出了腰間的寶劍。


    驚得坐在一邊的王嗇和鄧展也連忙站了起來,連連後退,生怕被那胡亂揮舞的劍傷到了。


    另一邊,坐在他們幾人對麵的那三個都尉,也慌裏慌張地站起了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而上首位的魏相卻不驚反喜,眼底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殺意。


    這劍倒是拔得好啊。


    想要殺雞給猴看,正愁沒有那隻雞呢。


    這不就來了嗎,這不就來了嗎?


    “縣官詔令在此,如縣官親至,韓不害有罪而不知伏法,於禦前公然亮兵刃,形同謀逆不道,當堂誅殺毋論!”


    “唯!”


    堂下的昌邑郎都是新練出來的兵,最知道何為令行禁止,更知道徙民是為了打擊豪強,自然毫不猶豫。


    沒等旁人和韓不害迴過神來,堂外其餘的昌邑郎立刻一擁而上,拔劍刺向了韓不害。


    可憐這韓不害雖然腰佩利劍,卻是舉孝廉出生的儒生,哪裏有半分抵抗的能力,眨眼間就被砍翻在地。


    這兩千石的封疆大吏被砍得麵目全非,混身是血,僅僅隻是抽搐片刻之後,也就再也沒有了任何生息。


    眨眼之間,堂上發生了這樣大的巨變,一個郡守,說殺就殺了,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韓不害又不是真的要當堂舉事謀反,隻不過替巨室豪門說了幾句話而已,何至於人頭落地?


    堂上另外五人看了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韓不害,又看了看背手而立的魏相,不敢出言一語。


    “傳本官命令,韓不害不遵天子詔令,死有餘辜,梟首傳閱全城,闔族押入縣獄等待處置……”


    “郡府屬官吏員暫時留用,敢與韓不害同流合汙者,全部按律處置,郡中諸事由郡丞代領。”


    “唯!”昌邑郎們手腳麻利地將喊不害的屍體抬了出去,並且各自傳令和行事去了。


    不多時,就聽到前院和後院全部就都亂了起來,隱約之間還可以聽到那哭鬧的聲音。


    韓不害的親眷恐怕也不會想到,僅僅半個時辰,他們就從高高在上官眷變成了罪屬。


    經此大變,何人可以平靜地接受呢?


    魏相對這些動靜充耳不聞,韓不害的親眷固然可憐,但那些失地的百姓難道不可憐嗎?


    他看著麵色發白的其餘幾個人,再次平靜地問道:“如何,徙民之事,好辦一些了嗎?”


    王嗇和鄧展,以及那幾個都尉自然也想維護巨室豪門的利益,但他們更想守住自己的項上人頭。


    他們但凡敢有絲毫的猶豫,那就絕不可能走出這正堂了,人頭估計也會跟著韓不害的人頭一同傳閱全城。


    到時候,黃泉路上倒是熱鬧了。


    有什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呢?


    年紀最大的王嗇第一個拜在了魏相麵前,鄧展幾人也隻是猶豫了片刻,就爭著跪拜了下來。


    “我等謹遵陛下詔令,願為魏閣老驅馳!”


    “諸公快快請起,隻要我等心齊力合,定能將此事辦妥,為陛下分憂!”


    “唯!”


    魏相斬殺韓不害的事情,半天就傳遍了雒陽縣,三日之後,三郡官民幾乎就人盡皆知了。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去長安城兜了一圈的魏相,不僅沒有變得更圓滑,反而不知道從何處學來了更狠毒的手段。


    一時之間,魏相就多了一個“快刀魏”的諢名。


    韓不害的人頭還沒有開始生蛆發爛,魏相立刻就開始著手徙民之事。


    他先是從三郡的郡守府拿到了百萬之家的名單,仔細核對一番之後,就確定了徙民的名單。


    而後,立刻就下發了徙民的命令。


    五月十二之前,各百萬之家要上書所在的郡守府,自請轉籍至平陵縣。


    五月十五之前,各百萬之家要自報各家所占田宅的數量、位置及估價。


    五月二十之前,各郡府派人核查各家田宅的數量、位置,並定下確價。


    五月二十五前,各百萬之家需盡售原籍田宅,不得超出確價,未售出之田宅一律充公。


    五月三十之前,各百萬之家需盡數開拔離開原籍,自遷往平陵縣,逾期不離者,按流民處置。


    逾期不行手續者,所有的家訾全部查封沒收。


    這命令將整個徙民的流程講得清清楚楚,重要的時間點也精確了到了具體的某一日。


    之所以講得那麽明確,就是為了堵住這巨室大族的嘴,避免他們找出“不教而誅”這樣的借口。


    這命令飛快地張貼到了各縣人流來往最密集的地方,便於巨室豪門知曉,也便於普通人家知曉。


    畢竟,不隻是要讓巨室豪門賣地,還得讓普通人家來買地:如此匆忙地賣地,價格一定不高,是普通人家拿地的好時候。


    為了不給那些巨室大族有任何一點推諉,魏相還派出了上百羽林郎,快馬將這命令投遞到各家中。


    這些巨室大族不敢在明麵上反抗魏相,但是卻將大門緊緊地關閉起來,打算來一個“抵死不從”。


    可這又怎麽可能難得住魏相和昌邑郎、羽林郎呢?


    郎衛們直接將信綁在了箭頭上,彎弓搭箭,射入院中,然後就拍馬而去。


    信送到了,做不做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五月初七之前,所有應徙的百萬之家全部收到了魏相的命令,沒有一家一戶被遺漏。


    而後,就是等待,或者說對峙。


    五月初九之前,河南郡無一戶應徙之家到郡守府自請轉籍,一千昌邑郎從城外營壘開入了雒陽縣。


    五月十一之前,河南郡仍無一戶應徙之家到郡守府自請轉籍,昌邑郎分為十隊,守在巨室富戶聚集的閭裏。


    當夜,昌邑郎枕戈待旦,利兵刃,彀弓弩,徹夜未離——其餘兩郡的首縣,同樣開入了昌邑郎或者羽林郎。


    五月十二,河南郡守府門前,排起了長龍,許多巨室豪門的家主,麵色鐵青地將自請轉籍的上書送了過來。


    這最後一日的時間裏,這九成以上的應徙之家全部都來認輸了。


    別看這些巨室豪門之前鬧得很兇,似乎可以將整個河內郡顛倒過來,完全沒有任何要講道理的模樣。


    但是,當禁軍的兵刃頂到他們腦門子時,他們立刻就變得乖巧了許多,一下子就學會了怎麽講道理。


    ……


    河南郡郡守府的正堂上,魏相正在翻看那些自請書,表情波瀾不驚。


    在堂下站著的則是昌邑郎右都尉簡寇。


    劉賀手下的親信不少,但是能在一線衝鋒陷陣的狠角色卻不多,這簡寇就是其中之一。


    幾個月之前,簡寇被任命為昌邑郎中郎將。


    如今昌邑郎一分為三,簡寇就轉任為昌邑郎右都尉——雖同為都尉,但是右都尉的地位最高,可以節製其他兩個都尉。


    劉賀現在將簡寇派到了魏相的麾下,自然是提前想到了此事的複雜和難以應對,所以才必須要有簡寇這樣的狠人出麵。


    簡寇那隻獨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魏相,等待著後者給自己下達命令。


    “其餘兩郡的情形如何了?”魏相問道。


    “剛剛收到傳報,超過九成應徙之家把自請的書信送來了。”


    “那還剩幾家?”


    “如此算下來,三郡之中,還有六七十家沒有動靜。”簡寇答道。


    “你覺得都抄了,還是先抄一家?”魏相問道。


    “按先前的命令,自然要全抄,但是縣官仁善,也許會想著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簡寇非常幹練,從不會有任何虛與委蛇,有什麽就說什麽,這是他最大的優點。


    “縣官仁善,你這句話說得好啊。”魏相說完之後,就將手中那些紙片扔迴到了案上。


    “那這雒陽縣裏,還有幾家百萬之家,沒有上這轉籍的自請書的?”魏相問道。


    “還有十家。”


    “最大的是哪一家?”


    “陸氏。”


    “看來,陸賈的後人要出來當這個出頭鳥了。”魏相歎氣道。


    “正是。”


    陸賈乃是太祖高皇帝時人,年輕時就投入到高祖軍中,楚漢之交倒是沒有立下大功,耀眼之時是大漢建立之後。


    那時候,南越王趙佗自立為王,大漢肇建,無力征伐,於是派陸賈出使南越,軟硬兼施,逼趙佗接受了大漢所授的南越王印。


    陸賈不僅不怕南越王,而且也不怕“漢王”。


    太祖高皇帝稱帝之後,陸賈經常在聖前稱引《詩經》《尚書》等儒家典籍,想讓劉邦重視儒生。


    太祖高皇帝聽得心煩之後,直言:“我馬上打得天下,要詩書何用!”


    沒成想這陸賈也是毫無畏懼,當麵駁斥太祖高皇帝道:“馬上得到天下,豈能在馬上治理!”


    隨後這陸賈又引經據典,以商周和秦朝的興亡為例,向太祖高皇帝陳述仁義的重要性。


    一番高論之後,高皇帝竟然麵有慚色,還命陸賈著書論述秦亡漢興、天下得失的道理,以資借鑒。


    陸賈遂著文十二篇,每奏一篇,太祖高皇帝都極力稱讚,稱其書為“新語”。


    在後來誅滅諸呂的大事中,陸賈又立下了大功。


    雖然陸家隻是區區大夫,但是曆經三朝天子,榮寵備至,受封賞極多。


    百餘年之間,陸家開枝散葉,從關中來到了河南,形成了一方巨室大族。


    雖然家中沒有再出陸賈那樣的名臣,但是近百年來也出了幾個郡守國相,縣令郎官更不在少數。


    靠著層關係,他們曾經獲得了沽酒的經營權,賺了個盆滿缽滿。


    幾代積累,有錢有勢。


    本代的家主名為陸續,和魏相年齡相仿,當年就是他花錢買通人證誣告魏相濫殺無辜的。


    陸續做事情滴水不漏,所以魏相平反之後,也奈何不了他。


    除了這點地頭蛇的本領之外,陸家還有一個最大的助力——劉德。


    陸賈和劉德是姻親:劉德之子劉安民所取的妻子是陸續小女。


    這樣算下來,這陸氏一族當真算是雒陽縣的頭號巨室豪門了。


    魏相冷笑了一下,那今天就辦這陸家吧。


    執行了天子的詔令,又能把私仇報一報,一舉兩得,極其上算。


    “這陸家的家訾有多少?我倒有些忘記了。”魏相問道。


    “末將剛剛看過,家訾有三千萬,光是耕地就有一千頃。”


    “比本官在任的時候竟然縮水了許多,這陸家的地,總不能都是下田吧。”魏相笑道,“本官在時,可不隻這些。”


    大漢田地的價格相差極大,一畝的下田不過一百錢,一畝的上田則要七八百錢。


    陸家有一千頃的田,按照下田來算就是一千萬,按照上田來算則是七八千萬,相差及大。


    這可不隻是數目上的差距,還關係到每年要交多少算緡。


    陸家的家訾一年就縮水了那麽多,當然不是陸家遇到了什麽大災大難,而是在清算家訾的時候,動了手腳。


    看來,半年之前,魏相一離開這河南郡,韓不害就和陸家沆瀣一氣了。


    “水衡都尉又能多拿幾千萬的贓款了。”魏相冷笑道。


    “末將也是如此看的。”簡寇幹脆地說道。


    “依你所見,這陸家到底能不能辦了?”魏相再次問道。


    “有天子詔令在,有魏閣老的命令在,陸家能辦,而且能辦死。”


    “好,派一曲的昌邑郎,把這陸家給抄了!”


    “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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