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隻好自己樹靶子了,有一些話,還是提前說清最好。


    劉賀從榻上站了起來,向前邁出兩步之後,才緩緩地開口了。


    “朕知道,這嚴彭祖所言恐怕也是諸位心中所想……”


    “雖然你們沒有出言進諫,但是恐怕也會認為儒生不必學那些百家之學、百家之術。”


    “那麽朕倒想讓諸公好好想一想,到底什麽樣的人才算得上儒生,到底什麽樣的儒生才算得上合格的儒生。”


    劉賀說到此處就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在堂中逡巡了許久,不停地尋找著自己需要的靶子。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田王孫的身上。


    “田卿,朕想讓你來迴答一下這兩個問題,何為儒生啊?”


    劉賀的下巴朝田王孫的方向揚了揚,後者萬分不想當這個出頭鳥,但是天子有問,他又何敢不答呢?


    於是田王孫隻得硬著頭皮站了出來,向天子行了一個禮。


    “迴稟陛下,儒生就是讀儒經、學儒術之人。”田王孫有些猶豫地說道。


    “你說得倒也不算錯,那麽朕再問問伱,什麽樣的儒生才是合格的儒生?”劉賀再次問道。


    這個答案剛才已經有嚴彭祖觸過天子的逆鱗了,縱使田王孫心中有些不認可,也不敢直說。


    在心中猶豫了許久之後,田王孫終於才“湊”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自然是精通儒經,德才兼備,能以教化引導百姓向善,能……能解決實務的儒生了。”


    這堂中的儒生們不免對田王孫的最後一句話皺了皺眉,這有一些“溜須拍馬”的嫌疑。


    但是他們不敢對田王孫有任何的不屑,對方能給出一個這樣的迴答,已經非常得體了。


    換做自己,恐怕未必說得那麽好——既顧及了儒生們的麵子,也沒有傷到天子的威嚴。


    而一些年輕的儒生,更覺得剛才天子所說的有幾分道理——不能解決實務,又如何稱得上儒生呢?


    “孔卿,你覺得田王孫說得可有道理?”


    劉賀毫無征兆地將矛頭轉到了孔霸的身上,這是君臣二人第一次正式的對話——或者說交鋒。


    仍然猶如驚弓之鳥的儒生們不免也有一些慌亂,天子今日的這“開鑼大戲”到底要演多久呢?


    孔霸自然比嚴彭祖和田王孫之流鎮定許多,他微微點頭之後,平靜地說道:“微臣以為田公說的是正論。”


    “孔卿乃是仲尼十二世孫,又是治經的大儒,朕想你說得更具體一些。”劉賀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夫仁、義、禮、知、信,乃五常之道,微臣以為,儒生隻要能守此五常,即可算是合格的儒生。”


    孔霸比田王孫更加巧妙,直接從一個更模糊更“大而化之”的角度給出了自己答案。


    說得非常有道理,但是又不會給天子留下話柄。


    “孔卿不愧是大儒啊,說得極好,關於這儒生,朕有一言,還請諸公靜聽……”


    劉賀抬手請道,儒生和朝臣連忙坐直,這場前戲,至此必須要有一個結果了。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天子出口又以《論語》入題。


    “可見,這儒生可以分為君子儒和小人儒。”


    “自古以來,到底何為君子儒,何為小人儒,眾說紛紜,沒有定論,而朕今日也有幾分見解。”


    “所謂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公正,斥惡邪;既能恩澤於當世,又可流芳於後世。”


    “小人之儒則不同,專攻筆墨文章,隻會雕蟲小技;可謂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


    “可歎如今的儒生們,張口經典,閉口古訓,終日忙碌於筆墨之間,朕看這些人隻會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


    劉賀所說的這番話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早早就已經死記硬背在了心中,隻是為了在今日用來批駁不聽話的儒生。


    說這番話的人,如今還沒有降生,但是在原來的時間線上,他卻是大漢帝國最後的丞相。


    這番話如今由劉賀一字不落地說出來,倒也能夠警醒世人,不至於迎來後漢傾頹的惡果。


    劉賀最初是站在榻前的,他一邊說一邊就往前又邁了幾步,視線也在堂中來迴地掃視。


    提到君子儒的時候,他看向的是坐在門邊的張安世等人。


    說起小人儒的時候,他的視線就又迴到了嚴彭祖之流上。


    而到了“可歎如今的儒生”時,那滿眼的戲謔則均勻地灑在了每一個儒生的身上,無一遺漏。


    這番貶斥“小人儒”,讚頌“君子儒”的長篇大論,響徹整個石渠閣,振聾發聵,讓在場之人都有些震動。


    雖然天子所說的,也不過是一家之言,但是即使是一家之言,也有高下之分。


    顯然,天子的這幾句話,屬於高論,完完全全地蓋過了孔霸和田王孫的言論。


    畢竟,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本就該在實務上建功立業,又有幾個人願意窮經皓首,埋首於故紙堆呢?


    人人都曾經年輕過,而年輕人絕對是不願意在精舍書齋中久坐的。


    一時之間,在場之人的臉上流露出了複雜的表情:羞愧、感慨、惱怒、欣慰、追悔……不一而具。


    即使是韋賢和孔霸這兩個“老人”,眼神似乎也有一些迷離。


    不知道他們是想起了年輕時立下的雄心壯誌;還是在為自己“荒廢”青春而懊惱。


    而像施讎一樣的年輕儒生們,更是激動非凡,臉龐漲得通紅,眼中似乎有些亮光。


    劉賀的話音落下了,但是石渠閣從基座到尖頂,似乎都還在微微震顫。


    餘音繞梁三日而不止,也不過如此。


    “從今日開始,何人再敢在朝堂之上,替那小人儒辯解……那就到邊郡當燧長鄣長去!”


    劉賀說到此處,再次看向了仍然滿頭是汗,滿臉蒼白的嚴彭祖,嚇得後者是連連躲閃。


    在這一番申飭和貶責之下,不管是庶族還是士族,也不管是年輕人還是年長者,在天子麵前都有一些抬不起頭來。


    今日若是一直保持這個氛圍,那麽今日儒生們就不要說話了,更不要與天子辯經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還是“任勞任怨”的韋賢站了出來。


    他先是狠狠地剜了一眼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嚴彭祖,而後才向天子行了一個禮,準備來挽迴今日的局麵。


    “陛下所言是高論,但孔公和王公所言也是正論,儒生仍然是要讀好儒經的。”


    “好好好,韋閣老總能為朕裨補缺漏,實在是難能可貴。”劉賀笑著拍手道。


    不知道為何,韋賢覺得這一幕有一些熟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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