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新元年正月二十五的午時,長安城東,城門外,人聲鼎沸,聚集了百餘人。


    放眼望去,全都是儒生,耆宿才俊,群賢畢至:既有韋賢這樣的大儒,也有許多年輕的博士弟子。


    雖然沒有人指揮排序,但眾儒生的站位井然有序。


    名望高者位前,名望淺者在後;學識高者站右,學識低者居左。


    尊卑有序,長幼有別,處處都符合儒家的禮製。


    排在最前麵的是七十歲的韋賢、王式和後蒼這些儒林耆宿。


    往後一些是四五十歲上下的薛廣德和田王孫等儒林棟梁。


    再後頭就是三十多歲的韋玄成和劉安民這些壯年儒生。


    留在最後的,自然就是梁丘賀這些二十出頭的博士弟子和天子郎官。


    但是不管站在前麵還是後麵,也不管是站在左邊還是站在右邊,所有人全都翹首以待。


    他們墊著腳,伸長著脖子,順著東城郭那條一眼看不到頭的官道,極目遠望,臉色虔誠。


    今日,眾儒生自然是來迎接仲尼的十二世孫——諫議大夫孔霸的。


    昨日,長安城內的儒生收到了消息,孔霸及孔氏弟子已經在灞橋附近落腳,今日午時就能進入長安城。


    能讓長安城的儒生們如此恭敬地等候的,在這普天之下,也就隻有孔霸了。


    不隻因為孔霸的才學很高,對經意有極深的見解,更因為他與仲尼有一份血緣的關係。


    ……


    這幾日,三輔的天氣格外好,日頭當空,蒼天湛藍,隻有寥寥幾片白雲做點綴。


    和煦的春風日夜不停地從東邊吹來,讓這世間沉睡了一冬的萬物開始萌發生機。


    農人已經開始翻地育苗,禽獸也開始在曠野上奔走,樹木花草也吐出些許新綠……


    除了河溝的暗處還藏著些冰渣之外,幾乎已經看不到嚴冬的寒意了。


    這個冬天裏發生的許多變故,都被人們逐漸地拋到了腦後。


    春日已來,何人又願意去想那些陰冷、可怖人血腥的事情?


    和這幾日一樣,今日依舊是一個極好的天氣。


    儒生們早早就來到了這城門,已經駐足而待一個多時辰了。


    在這段時間裏,有要不少漆得簇新的安車從城門急急駛出。


    雖然安車上的車簾遮得嚴嚴實實的,但是隨車而過的陣陣香氣和泠泠巧笑,卻讓儒生們心頭一顫。


    想來是到東城郭野外踏青的世家大族的女兒家吧——在府宅中憋悶了一整個冬天,她們也終於可以透透氣了。


    年長的儒生自然可以對這些安車視若無物,但年輕而又沒有婚配的年輕儒生,目光卻會跟上這些安車,久久不離。


    直到這些安車模糊在視線之外,他們才不免在一聲歎息之後,收迴了視線。


    萬物競發,春意盎然,當然也包括人心了。


    但是,這春日中的一切固然很美好,但是在許多儒生的心頭,卻有一層看不見的烏雲在盤旋。


    因為,他們第一次體會到了朝不保夕的惶恐。


    三四日之前,天子要“廢察舉、改征聘、削任子,開科舉”的消息,在長安城裏傳開了。


    雖然各處的告亭還沒有貼出天子的詔令,但是所有的跡象都表明,此事已經蓄勢待發了。


    而且,在這幾日增發的這期《長安月報》上,那些通俗易懂的記事文又開始明裏暗裏地“吹風”了。


    《霍光擅權源於任子製》《舉孝廉父別居;舉茂才不知書》《論征辟製與朋黨亂象》《聖人之言當一統》……


    所有的聰明人都能看出來,隻要天子在石渠閣辯經中,能裁定出通行版經書,行科舉製的詔令會立刻張貼出來。


    到時候,全天下儒生們和官吏們的命運,都會不可逆轉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個消息自然在儒生當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成了街頭巷尾儒生議論的焦點問題。


    出身世家大族的儒生,往往對此感到憤憤不平,對新政大放厥詞,不少儒生甚至當眾口出狂言,大罵“大漢亡於科舉”。


    但是那些來自小門小戶甚至是出身寒微儒生,對科舉製則非常期待。


    這些家訾不足十萬錢的儒生,與農民工匠比起來自然是算是有家財。


    但是他們在朝中沒有人脈,也無錢四處結交攀附,想要通過“任子”“征辟”“察舉”謀一個前程,可能性不高。


    辛辛苦苦地讀了十餘年的儒經,最後卻不能出仕——就算出仕,也隻能從最低微的佐使和鬥食開始做起。


    日後就隻能一直地熬功勞,等著品秩慢慢地往上升。


    運氣更差的儒生,要麽開一家精舍當講習,靠弟子送的束脩糊口;要麽投入高門大族之下,當一個區區的門客。


    學而優則仕,這仍然是極少數的特權——治經水平相當,道德品質相同,卻因出身不同,而前途不同。


    更何況,如果出身在普通的人家,想要“學而優”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雖然《論語》中對“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的顏迴大加讚賞,但大儒的門前求學者甚重,怎可能人人都教。


    若是有選擇的話,大儒們肯定更願意教那些更有家訾的“良家子弟”。


    不能“學而優”,自然更不可能“仕”了。


    但是今日如果天子真的推行了科舉製,那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不管家訾多少,不管受學於何人,不管先祖是九卿還是鄉裏地主,都可以在科舉製中一較高下。


    出仕的起點要麽是二百石,要麽是六百石——世家大族的子弟可能看不上眼,但對普通儒生而言卻是一條好路。


    而最最關鍵的是“公平”二字。


    於是乎,兩派儒生各抒己見,進而變成了唇槍舌劍——甚至常常發生衝突。


    從尚冠裏到戚裏,從北闕甲第到北城郭……戴著儒冠的儒生們,在每一個角落裏口沫橫飛地爭論著。


    他們為了能夠獲得同好們的支持,儒生們無師自通地從《長安月報》上挑出了兩個詞,來作為自己的標號。


    而這兩個詞正是庶族和士族。


    這兩個本不該那麽早“出現”的階層,在機緣巧合之下提前降臨在了大漢。


    庶族和士族大致以家訾十萬錢作為界限,以下者乃庶族,以上者乃士族。


    前者人數占到了八成以上,後者的人數則不過兩成。


    從人數上來看,庶族占優;從掌握的權力來看,士族獲勝。


    ……


    此時,在城門外聚集的這些儒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這場論戰中的主力。


    他們在此處已經等了一個時辰,最開始還能保持安靜,但是等到乏了、無趣了,就又開始與身邊的人爭論了起來。


    最開始,隻是站在後麵的年輕儒生“誇誇其談”,但是很快,這爭論就像海浪一樣,迅速地向前麵傳來。


    在場的儒生當中,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爭論當中。


    最開始,礙於前麵有王式、後蒼和韋賢這樣的大儒在,諸儒生還不敢大聲喧嘩,爭論的時候盡量壓低了聲音。


    但是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中冒了出來。


    “在我看來,縣官開科舉乃天大的仁政和善舉。”說出此話的人叫做施讎,是年輕一代儒生當中佼佼者。


    他出身寒微,自幼生父就亡故了,其母帶著他改嫁他人,家中莫說是十萬錢,估計連萬錢都沒有。


    雖然幼年不幸,但是施讎卻聰慧過人,開蒙讀經之後,就展現出了極高的悟性。


    十三歲的時候,就被鄉裏的三老和經師逐層舉薦給了《易經》博士官田王孫,成為了太學裏的博士弟子。


    之後的十年時間,也就成為了這一代儒生中的佼佼者。


    施讎長於讀經,而且為人任俠豪爽,舞得一手的好劍,同輩的儒生都誇讚他有“子路遺風”。


    在最近長安城的論戰當中,施讎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庶族中的領軍人物。


    施讎話音剛落,四周的人群中句傳來一聲爭鋒相對的的冷笑聲。


    “哼哼,施公今日肚中是撐了幾碗豆飯,居然敢如此大聲喧嘩。”


    周圍的儒生們循聲望去,很快就在不遠處看到兩個穿著綾羅綢緞的年輕儒生,正一臉輕蔑地看著施讎。


    眾儒生立刻就一眼就認出了這兩個人,他們一個叫做梁丘賀,一個叫做孟喜——也都是田王孫的弟子。


    一時之間,場間的爭論逐漸平息了下來,甚至有人隱隱後退,給這說話的三個人空出了一小塊的空地。


    看來這“田門三傑”今日又要有一場論戰了。


    旁人隻能靠邊站。


    求訂閱!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非漢廢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淩波門小書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淩波門小書童並收藏朕非漢廢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