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安世這幾個人當中,若要問誰最想讓霍光死,自然是黃霸。


    天子讓他往下說,他頗有一些自得地思考了一下,就緩緩地將“好殺”和“不好殺”的兩種情況一一道來。


    “微臣先來說說這好殺的法子。”


    “陛下是大漢的皇帝,想讓霍光族滅,現在馬上就可以下詔,將霍光等人投到詔獄裏去,大刑伺候,逼出一份口供……”


    “這口供中隻要咬死霍禹是謀逆主謀,斬殺範明友隻為自保,爰書中將此事輕輕略過,不僅無人知道內情,也無人敢查問。”


    “三日之後,就可以將霍光及其子女老老小小全部押到北城郭去,殺他個幹幹淨淨!”


    “隻是如此一來,陛下日後在史書上難免會背上獨斷專橫,妄殺功臣的罵名,臣等亦會成為酷吏。”


    “楚王好服紫,天下皆好紫,從這之後,天下的官吏也會紛紛效仿,斷案以果決剛猛為標準,不看律法。”


    身為肉食者,判案果決剛猛,自然會被看作能吏;身為百姓,更希望判案能輕緩清明,不被冤枉。


    劉賀聽著黃霸的話,自然就想到了王法二字。


    在大漢,律法體現的是天子的意誌,維護的是皇帝的權威,但不代表皇帝可以為所欲為。


    皇帝要做的事情哪怕是順從民心之事,仍然要在一定的框架下完成,更不意味著可以越過律法直接殺人。


    恰恰相反,如何使用律法來維護皇帝的權威,才是明君所為。


    戰國時,秦國之所以可以在諸侯國中崛起,巨細無遺的《秦律》和嚴明公正的秦吏,功不可沒。


    但大秦在律法上卻又走進了一個極端,認為可以製定事無巨細的律法來管理天下所有的事情。


    最終才因為嚴刑峻法導致民怨載道,以至宗廟崩塌。


    漢承秦製,自然也包括《秦律》。


    然而《漢律》雖然繼承了《秦律》的許多條文,但大漢帝國卻沒有繼承大秦那種原始的法製精神。


    從太祖高皇帝到孝文皇帝之間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為了與民休息,執行的是無為而治的國策,對天下百姓管控極少。


    隨後儒學的地位又一日高過一日,最終孝武皇帝接受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將儒家抬到了最高的地位。


    儒家認為治民的關鍵不在律法,而在於倫理道德教化。


    《漢律》雖然仍然有,但是在實際治國的過程中,卻不可避免地被束之於高閣。


    因為儒學盛行,朝堂和郡國才出現了許多看重倫理道德教化的循吏,以律法為處事原則的官員則被汙名為酷吏。


    倫理道德教化看似對百姓更溫和,實際卻是對世家大族和豪門富戶更溫和,久而久之就會促使士族門閥的出現。


    在原來的曆史線上,孝宣皇帝儒法並重,重用法吏開創了昭宣中興。


    可惜,孝宣皇帝是一個好皇帝,卻沒有教好自己的太子劉奭。


    導致劉奭柔仁好儒,甚至在當太子的時候就曾說過“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這樣的話。


    孝宣皇帝更是直接用“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來駁斥。


    最後更還發出了“亂我家者,太子也”這樣的狠話。


    孝元皇帝即位之後,因為隻講倫理教化,所以軟弱無能,以至大權旁落,最終開創了“外戚、權臣和宦官內鬥”的濫觴。


    最終為大漢之後的衰敗埋下了一抹的伏筆。


    劉賀想要讓大漢走到比昭宣中興更高的高度,自然要重新樹立起律法的權威。


    用合適的方式來處置霍光及霍黨,就是一個極佳的契機。


    讓霍光及霍黨被律法定罪,比讓霍光及霍黨被天子定罪,要更有價值。


    而這也會是霍光最後的價值了。


    所以劉賀自然不會選擇這好殺的方式。


    “黃卿,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又要說霍光不好殺。”


    “如果陛下不下詔令,全部按照《漢律》處置,自然不好殺。”黃霸故作神秘地說道。


    “願聞其詳。”


    “霍禹是不是主謀要有真憑實據,而斬殺範明友算是大功,可用來換刑,至少減刑一等。”


    “另外,有爵位者亦可以用來換刑,如此一來又可減刑一等。”


    “再加上陛下所賜的丹書鐵券,霍光可免死三次,子孫親眷可免死一次,也可算減刑。”


    “如此算下來,霍光也好,霍禹也罷,恐怕就都能脫罪了。”


    “霍光和霍禹能脫罪,其餘因他們而受到牽連的霍氏,自然也就無罪了。”


    黃霸此人最可惡的地方,就是每當說到得意之處時,那張胖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那成竹在胸的模樣很容易遭人嫉恨。


    就像此刻,雖然他說得頭頭是道,而且也確實為眾人解了惑,但張安世等人隻有佩服之色,卻無欣賞之容。


    當然,禦史中丞魏相除外,因為他骨子裏也是一個法吏,隻是不如黃霸精通律法罷了。


    “聽了黃卿所言,朕是茅塞頓開,看來這霍光和霍禹不好殺,但是……”


    劉賀話沒有說完,侍中樊克恰好匆匆地跑了進來,他手中拿著幾片木牘,想來那就是孝昭皇帝的診籍了吧。


    樊克將診籍呈送上來,這劉賀隻是掃了一眼,就遞給了張安世等人。


    和他們預料猜想得一模一樣,這孝昭皇帝大行之前的病症和張安君、蔡文嫣二人的病症幾乎一模一樣。


    麵色鐵青的劉賀將診籍遞給了張安世等人傳閱。


    自己則沒有因此中斷自己和黃霸的談話,而是接著剛才的“但是”往下說去:“但是,如果霍氏還犯了其他的死罪……”


    “數罪並罰,是不是亦可以判其重刑?”


    “陛下聖明,洞若觀火,微臣鬥膽一言,陛下所想正是微臣所想。”黃霸由衷地說道。


    “好!”劉賀連連拍手說道。


    “諸位愛卿,這診籍都看完了嗎?”劉賀轉向了其餘人冷冷地問道。


    “臣等看完了。”張安世等人連忙應答道。


    “既然看完了,朕就來說一說朕的想法,”劉賀沉默片刻說道,“張安君和蔡文嫣均是被人下毒!”


    “而孝昭天子亦是被同一歹人下毒,最後毒發而薨!”


    “現在,朕已經知道是何人弑君了!”


    天子這三句話,猶如三道驚雷,砸在張安世等人的心上,讓他們呆若木雞。


    弑君!弑君!!弑君!!!


    雖然剛才就已經猜到了幾分,但是天子將弑君二字說出來,仍然讓人不寒而栗。


    到底是何人,膽子這麽大,竟然真的敢做這樣的歹事?


    這不是在發問,更是在驚歎:敢做這樣歹事的人,簡直是喪心病狂,膽大包天。


    莫說是夷三族,恐怕夷九族都不為過。


    他們聯係起天子剛才所說種種,已經又有了一些眉目。


    在大漢帝國,可從毒殺蔡文嫣和張安君之事中得到利益的,有且隻有霍家,難道此事是真的霍光做的嗎?


    可霍光固然擅權,但他對孝昭皇帝可是忠心耿耿的,孝昭皇帝死了,才有了當今天子,才有了霍家今日的傾倒。


    推理至此,孝昭皇帝被毒殺,獲利最大之人不是別人,是當今天子!


    這怎麽可能呢?


    胡思亂想到了這個地步,張安世等人自然不敢再想下去,隻得沉默地坐在榻上。


    這弑君的事情,他們沒有資格發表意見,說不定稍有不慎會讓自己牽連上禍事。


    劉賀哪裏知道張安世等人想到那麽偏錯的地方去,隻當他們是被“弑君”二字嚇壞了。


    “給孝昭皇帝下毒的人,霍顯是主謀,女醫淳於衍是脅從,霍光和霍禹知情不報,亦是死罪!”


    竟然是霍顯,竟然是一個女醫,竟然是兩個女人!?


    張安世等人更覺得驚詫,可是天子說得篤定,他們又不得不信。


    唯有黃霸兩眼發光,他身為廷尉,能趕上這弑君的大案,哪怕是參與處置,也可以名垂青史了!


    “陛、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黃霸討好地問道。


    “朕自然有朕的方法。”劉賀含糊而過。


    在曆史上,霍顯和淳於衍毒殺了許平君,差點又毒殺了劉奭,那麽毒殺孝昭皇帝也不意外了。


    “陛下可有真憑實據?”黃霸又問道。


    “淳於衍在大將軍府中,捉來就是人證人犯,大索一番必得物證,再去張宅和蔡宅查找,定能有所發現。”


    劉賀說罷就站了起來,看向了殿外,臉上的陰沉勝過天上的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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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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