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大將軍府的正堂裏,霍光正和往常一樣,處置著手中的軍務。


    尚書署已經按照天子的詔令全部重新歸置了一番。


    每日,各種章奏和朝政都會經由領尚書事之手,分發到六部尚書處具體處置。


    於是,霍光當真就空閑了許多。


    以前,他每一天都要在尚書署裏待上好幾個時辰,直到處置完所有的朝政才會離開。


    但是現在不同了,霍光每日最多隻在尚書署停留半個時辰。


    因為兵部尚書趙充國和兵部禦史範明友暫時不在長安,與兵部相關的事宜仍然由霍光暫代處置。


    他日等趙充國等人迴來了,霍光在尚書署可能連這半個時辰都待不住了。


    與其在尚書署裏和天子大眼瞪小眼,不冷不熱地閑聊,霍光倒更願意呆在大將軍府裏調度征北之戰的事情。


    這樣反倒更讓霍光覺得舒暢。


    巳時剛過,霍光就將緊要的軍務處置完了。


    他抬頭向正堂外的天空看了看,烏雲翻滾,織成一道密不透風的雲幕,讓天空顯得特別低。


    和長安城裏的其他臣民百姓一樣,霍光也在等這場雪早一點下來。


    而與下雪相比,霍光更想知道遠征漠北的那十五萬大軍,到底有沒有取得戰果。


    在霍光擔任輔政大臣的十幾年時間裏,還從來沒有在匈奴方向那麽大規模地調兵用兵:北方各郡和整個關中的全部兵力幾乎都調動了起來。


    聲勢浩大,就必須要取得戰果,否則霍光在朝堂上的處境不隻沒有改善,恐怕會更加嚴峻。


    此次大戰的謀劃雖然有些許倉促,但是大漢帝國畢竟修生養息了許多年,人力物力都充盈到了頂峰。


    靠著這巨大的差距,霍光毫不懷疑會取得一場大勝。


    但是,這份信心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減弱。


    而到了現在的這個日子,霍光的這份信心更是已經變成了焦慮。


    這五路大軍是在十月六日出塞的,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從塞外到長安城,雖然中間隔著幾千裏的路途,但是快馬加鞭,在驛站用換馬換人的傳遞軍情,不到十天就可以抵達。


    可如今還沒有任何的消息,這就意味著十月三十之前,幾路大軍都沒有取得像樣的戰報。


    五路大軍歸塞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三十日,霍光掐指算下來,最多還有十日,他們就要陸續南返了。


    十日,這時間確實是少得可憐了。


    霍光又怎麽可能不感到焦慮和緊張呢?


    如今在朝堂上,年輕的皇帝表麵上仍然對霍光敬重有加,但是霍光卻覺得一日比一日窒息。


    現在已經是年末了,朝堂上並沒有太多要處置的重要朝政,霍光就已經感受到了壓抑。


    來年開春,新的一年就來了,許多重要的事情就要推行開。


    郡國守相的調任升遷,虎符銅節的更換改色,儒家通行經書的裁定,首次科舉考試的實施,太常樂成的貪汙之案,丞相任宮的複職……


    這些事情一件件都非常重要。


    不僅和霍光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更決定著“霍黨”的生死存亡。


    如果霍光不能在那之前重新將朝堂上的權力握在手上,那麽天子說不定會借著這機會,再一次削減霍光和霍黨的實力。


    霍光在麵子上已經退後太多了,他不能再退了,否則天子、朝臣和霍黨,都會認為霍光窮途末路、油盡燈枯的。


    到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像那個安樂一樣撲上來撕咬霍黨。


    天子也許會顧及一下霍光的“迎立之功”和“輔政之功”,但是那些想要踩著霍氏上位的人,一個個都已經磨刀霍霍了。


    在這種情況之下,霍光需要範明友和田順等人,給他帶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


    看著那陰晴不定的烏雲,霍光從榻上站了起來。


    他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背,走到正堂門下往外看去:屬官吏員仍然各司其職,亭卒力役更是俯首帖耳。


    霍光終於覺得滿意了一些,不管尚書署怎麽變,大將軍府沒有變。


    這些不曾發生改變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


    但是在不經意之間,霍光看到屋簷廊柱和雕花窗欞都有一些腐朽的痕跡了。


    細細想來,這大將軍府的前衙和後宅已經有幾年沒有翻新整修過了。


    來年,一定要在這大將軍府裏大興土木一番,讓此處有一些新氣象。


    當霍光盤算著是是應該向大司農要錢,還是應該向兵部要錢的時候,霍顯從後宅的方向款款走來,在霍光麵前行了禮。


    “夫君,午膳已經備下了,是把午膳拿到這正堂來,還是夫君到後宅去?”霍顯問得很小心,眉眼之間有一些疲憊。


    “征北前線的捷報這兩日就要到了,老夫想要第一時間就能看到,所以這幾日的午膳,就勞煩夫人送到這正堂來吧。”


    “諾。”


    霍顯嬌聲答道,就立刻下去了,她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但是走的時候,卻明目張膽地給霍光扔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眼神。


    這種大膽潑辣的調情方式就讓霍光的心間一酥,他微微笑了一下,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就是霍光離不開霍顯的原因。


    霍成君入宮之後,霍顯的心情就很是愉悅,終於又恢複到了那“宜室宜家”的模樣:這幾個月霍顯常常流露出來的那些焦慮、憤怒和驚慌終於消失了。


    沒有這些缺點和戾氣的霍顯還是惹人憐愛的,自然也就讓霍光忘記了她曾經做過的膽大妄為的事情。


    而且,霍家也離不開霍顯。


    尤其是這幾日,正是霍家一年到頭來盤算家訾的日子。


    在其他的豪門大族裏,掌管此事的都是男人,但是霍家卻很不一樣。


    畢竟,霍光要當整個大漢帝國的家,那麽霍顯就要來當霍家的家。


    算家訾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霍顯常常要在賬房與家臣們通宵達旦地核對一年來霍家的各項開支進項。


    以至於夫妻二人的敦倫之事都少了許多。


    不過,霍光聽霍顯提起過幾次,霍家今年好像又結餘了許多。


    霍光對錢財毫不在乎,但是每次看到霍顯喜滋滋地說起此事,他自然也覺得有一些自得,誰又會真正厭惡錢財呢?


    約莫過了一刻鍾,霍顯親自將午膳端了上來,她將吃食在正堂的幾案上擺開,然後才輕聲將霍光叫過來用膳。


    “夫君,午膳備好了,用膳吧,今日是一樣稀罕的東西。”


    霍光走迴了案前,坐下之後才看向案上的吃食。


    大大小小許多盤子,裏麵是五顏六色的小菜。


    中間是一個大碗,裏麵是大半碗熱氣騰騰的“湯”——比普通的羹清爽許多。


    而在這湯裏,是潔白的粗線一樣的東西,看著就讓霍光覺得食指大動。


    “嗯?”霍光用一個字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縣官和皇後派宮裏的膳夫送來的菜譜,聽說叫做米粉,是縣官剛剛想出來的一種吃食。”


    “縣官這倒是有心了。”霍光雖然如此說著,但是心中對天子琢磨這些吃喝之事仍然感到輕蔑。


    如果隻是一味地醉心於吃喝玩樂之事,天子怎麽能掌管好政事呢?


    但是突然霍光又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天子也許還不夠醉心於吃喝玩樂之事。


    “夫君,冷了再吃就不美了,要趁熱吃。”霍顯一邊把配菜加入那湯碗中,一邊柔聲催促道。


    湯熱菜香,人美聲柔,都很誘人。


    “好,那老夫就來嚐一嚐。”


    霍光拿起象牙製成的筷子,“滋溜滋溜”地吃了起來,沒有片刻停歇。


    一陣風卷殘雲之後,本就已經有些肚饑的霍光就將那一大碗吃食吃完了。


    有湯有菜,不僅填飽了霍光的肚腹,而且讓他通身都很火熱,非常舒暢。


    霍光放下碗筷之後,一邊伺候的霍顯立刻又送上了茶水,讓霍光消食漱口。


    吃飽了肚子,人的心思就沒有那麽慌張了,霍光的焦慮暫時被拋諸腦後,他也有閑心來過問一下後宅的瑣事了。


    “這吃食叫什麽?”霍光問道。


    “聽說叫米粉,是縣官這幾日想出來的食譜。”


    “恐怕用不了幾日,這米粉又要風靡長安了。”霍光有一些輕蔑地說道。


    這大半年的時間來,從宮中傳了不少食譜出來,都在長安城民間流傳甚廣。


    “夫君,不管怎麽說,縣官首先就想到讓我們嚐一嚐,可見對夫君還是敬重的。”


    霍光點了點頭,但是未置可否。


    宣酒、肉夾饃、綠豆粥、月餅、湯圓……都已經走進了千家萬戶,成為了大漢百姓案上的常客。


    與這些吃食一起走進千家萬戶的,還有天子的名聲。


    “沒有天子,咱們可吃不上這些好東西。”這是許多百姓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這些事情多多少少為天子增加了一些名望。


    而且因為百姓對這些吃食趨之若鶩,民間還出現了不少以此為生的人。


    飯肆裏可以販賣的吃食多了自然不必說,還有商人開始從關東向長安城販賣麥子、稻穀、胡麻油一類的貨物。


    一來一迴,這些商人倒是得利了,但卻讓民風浮躁。


    這在霍光看來仍然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


    霍光看了看手中的茶,這小小的“嗜好”更是已經成為了大漢帝國的一種習俗。


    上到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日日都要喝茶。


    喝茶的人多了,販茶的人也多了,種茶的人更多了——那麽種糧食的人就少了。


    以農為本,沒了種糧食的人,這天下還能安定嗎?


    霍光在大漢帝國是數一數二的人,但是囿於時代的限製,他並不知道“利益推動變革”的道理。


    種地的人變少了,那麽糧價又會上漲,自然有人會去種地——進而形成一種調節和循環,沒有強力介入,不會完全崩潰。


    而且,這一來一去,看似在折騰,但是並非沒有意義。


    種糧食的糧農會想辦法提高產量,種茶的茶農也會想辦法提高茶葉的產量。


    久而久之,糧食和茶葉都會進一步地豐收。


    霍光先入為主地抱著“農為國本”的觀點,當然看不到劉賀以消費側帶動供給側的想法。


    他自然隻能將天子的這些努力和曆代天子“鋪張浪費的嗜好”劃上等號。


    霍光把茶杯放了下來,順著霍顯的話問了下去。


    “這是皇後派人將這菜譜送來的嗎?”霍光問道。


    “從宮裏來的謁者說了,是縣官和成君一同下詔讓他們送來的。”霍顯說道。


    “嗯,以後不要再叫成君了,要叫皇後,要不然被外人聽了去,會說霍家不知輕重的。”霍光提醒道。


    “諾。”霍顯連忙迴答道。


    霍光不讓霍禹叫自己父親,當然也不會讓霍顯叫霍成君女兒。


    這看似在嚴格遵守君臣倫理綱常,實際上卻隻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


    “那皇後可有單獨私下送信給你?”


    單獨和私下,四個字兩個詞,透露著陰謀的氣味。


    “如今還沒有,也許皇後和縣官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還沒有能抽出空閑來寫信。”霍顯小心地觀察著霍光的喜怒。


    這個理由其實是說不過去的,霍成君進宮可不是一日兩日了,而是十日了。


    有時間送來這無關緊要的什麽菜譜,難道就沒有時間寫一封信迴來嗎?


    更別說霍成君入宮前的那幾日,霍顯更是三番五次地提醒過她。


    讓她三五天就要送一封信迴來,向霍光和霍顯上報天子在未央宮裏日常起居的情狀。


    天子見了哪些朝臣?


    天子的身體可有恙?


    天子有何特別喜好?


    未央宮有什麽風聲?


    ……


    自從那未央衛尉被天子手下的王吉清理過後,未央宮對霍家而言就成了真正的“宮禁”


    霍光雖然仍可以出入宮禁,但並不能窺探天子身邊的事情。


    這讓霍光決斷的時候失去了許多的先機。


    將霍成君送入未央宮,最直接明了的一個作用就是監視天子的起居,讓霍光能夠重新掌握天子的動向。


    如今沒有任何的信息送出來,這個希望自然是落空了。


    “你不是還派了六七個經年的老婢跟皇後一起入宮嗎,她們也有沒有送信出來?”


    霍光沒有發怒,但是這沒有任何感情的聲調,就已經透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不滿了。


    “聽說未央宮現在的關防很嚴,一般的奴婢宮女不得和宮外通信……”


    “這些老婢剛剛入宮,想要買通未央宮的郎衛和兵衛,找到可鑽的空子,恐怕還要一段時日。”


    霍光聽完霍顯的解釋沒有迴答,隻是鼻子裏“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沒有要深究此事,但是仍然覺得不滿意。


    “夫君放心,我今日就寫一封信送入宮去給皇後,在信中再多提醒幾句,想必皇後會立刻想起寫信的事情的。”


    在未央宮找不到暗中的渠道,那就隻能光明正大地問了:皇後不像那些老婢,她要向宮外送信,任何人都是攔不住的。


    霍顯說完這補救的法子之後,霍光臉色終於稍稍和緩了一些,並且點了點頭。


    “皇嗣的事情也要多提幾句,這件事情隻有你這個當母親的人可以開口。”


    “你要讓皇後知道,這未央宮裏什麽都是假的,唯有誕下了皇嗣才是真的,才能保她一身的榮華,才能保霍氏一門的尊崇。”


    霍光這幾句話說得高高在上,更是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在裏麵。


    這一刻,在他的心中,霍成君根本就已經不是他的女兒了,而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諾,賤妾知道了。”霍顯連忙應下。


    霍光再次點了點頭了,就沒有再在這件事情上糾纏,這讓霍顯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另外,老夫還有一件家事要問夫人。”


    “夫君隻管問就是了。”


    “這幾日,夫人帶著家臣們核算我霍家的家訾也是辛苦了,老夫平日也從來不管這家用的事情,實在有一些慚愧。”


    霍光生硬地說著,就把手放在了霍顯的手上,表示安撫和認可。


    這終於讓霍顯鬆下了最後的憂慮和緊張,臉色也才又變得明媚起來。


    “男主外女主內,這是賤妾應該要做的事情。”霍顯得體地說道。


    “老夫想要問你的是,我霍家如今到底有多少家訾?”


    霍顯聽完,心裏就是一驚。


    她不知道向來不插手這家務的霍光,為何會突然問起這件事情。


    “夫君,突然問起這件事情做什麽?”霍顯有些警惕地問道。


    霍光當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因為那個此刻還被關在詔獄裏不知生死的樂成。


    天子派人拿住樂成,還派自己的親信陳修和黃霸看管,顯然是把此人當做了捏在手中的一張牌。


    而且,天子下詔,讓長安城的官員自報家訾。


    更是想要用反貪墨來掀起黨爭。


    這提醒了霍光一件事情,他要看看自己的後麵有沒有掛著這貪贓枉法的尾巴。


    “夫人莫擔心,隻是樂成被人彈劾,罪名之一就是貪贓枉法。”


    “老夫看天子有大興刑獄的念頭,所以想心中有一個底。”霍光淡定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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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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