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前殿,群臣鹹至。


    再有一刻鍾,就是小朝議的時辰了。


    今日雖然是小朝議,但是天子提前下了詔,要在前殿麵見群臣。


    和上一次小朝議相比,這一次朝議有許多變化。


    多了一些人,也少了一些人。


    魏相、貢禹、蕭望之是多出來的新麵孔;任宮、樂成是消失了的老麵孔。


    而除了人員的變動之外,氛圍也有一些怪異。


    以前上朝之前,朝臣們總是三五成群湊在一起。


    但是今日,他們一個個都縮在袍服裏,故意與旁人保持著距離。


    隻是偶爾用眼神與自己相熟的人相互致意。


    不管是帝黨,還是霍黨,又或者是牆頭草,都不停地將視線投向丹墀下的階梯方向。


    他們已經提前從各種來路知道了一件事情:大將軍今日會來參加此次朝議。


    也許因為如此,天子才特意會將朝議的地點換在了前殿吧。


    大將軍來參加朝議,這是毫無疑問的;大將軍餘威不倒,也是毫無疑問的……


    關鍵在於,天子對大將軍到底還有幾分信任?


    這一點,就連張安世和丙吉這些人也有一些猜不透。


    他們在“血書詔”上寫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夜,就明白天子是要對霍光和霍黨下死手的。


    但是,天子這兩日做的許多事情,別說是霍光看不懂,他們也有些看不懂。


    這許多時候,天子也並沒有將所有事情的細枝末節告訴他們。


    君心似海,妄加揣測於自己、於朝政,是沒有任何益處的。


    現在而今眼目下,這天子到底要怎麽處置霍光。


    於是,他們就隻能做好一個“聽話”的忠臣,在天子需要的時候往前衝,在天子不需要的時候站在一邊。


    猶豫許久,張安世終於緩步走到丙吉的身邊,放低了聲音問道:“丙公與魏相、蕭望之很相熟嗎?”


    “他們與我算是摯友吧。”丙吉笑道。


    “聽說都是有才德有骨氣的人?”張安世問道。


    “我說一句可能會讓子儒不適的話,要論骨氣,你和我,哪怕再加上那劉德,都比不上他們。”丙吉說道。


    張安世受過霍光的拔擢,丙吉給霍光當過長史,劉德也不敢棄官而去。


    不管他們留在朝堂的原因是什麽。在天子出現以前,他們都不敢站出來與霍光針鋒相對,更不敢向孝昭皇帝靠近一步。


    若不是當今天子有心要鋤掉霍光,他們這些人又怎麽敢站出來呢?


    單憑這一點,早幾年就敢與霍光正麵交鋒的魏相和蕭望之,比他們要強很多。


    “那看來,有朝一日,霍光本扳倒之後,他們就會成為功臣吧?”張安世似乎有一些不悅和嫉妒。


    “嗬嗬,我從子儒的話裏話外,聽出了一些醋意?”丙吉笑道。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怨恨別人,隻怨自己不敢早日站出來,與霍光麵對麵地鬥上一鬥。”張安世一臉肅然。


    丙吉看出來這張安世還有怨氣,本想再接著開導幾句,但是還沒有開口,身邊的朝臣就一陣騷動。


    “大將軍來了!”


    “大將軍來了?”


    “大將軍來了。”


    “大將軍來了……”


    朝臣們說著同樣的話,但是情緒卻相同——有興奮,有愉悅,有憤怒,有失望……


    總之,非常精彩。


    身形不高的丙吉,踮腳看去,終於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從階梯上,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來。


    雖然霍光看起來比以前瘦削了一些,但是那堅決穩健的步伐,讓人感到了無窮的壓迫感。


    “子儒,我等去殿門候著吧,大將軍來了。”


    “唯!”


    ……


    很快,仍以霍光為首,這三十多個朝臣,就在院中怪異的沉默中走進了前殿。


    這寥寥的幾十人,站在在空曠的前殿裏,有些不夠看——像一群螻蟻縮在正殿裏,非常寒酸。


    而天子坐在玉階之上的皇榻上,更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


    霍光微微看了一眼身邊的朝臣,發現與自己相熟的人少了許多,竟然有一些孤單和落寞。


    如今,能夠完全聽令於自己的,九卿當中就隻還剩下一個大司農田延年,一個執金吾蘇昌和一個廷尉李光了。


    當他看到魏相和蕭望之就在對麵時,霍光更是不悅。


    是時候在朝堂上補充一些“得力幹將”了。


    可是霍光抬頭看了看天子,以後再往“朝堂”上安插自己的親信,恐怕沒有那麽容易了。


    “老臣霍光攜群臣問皇帝陛下安。”霍光下拜問道。


    “臣等問皇帝陛下安!”群臣皆拜。


    聽著身後那齊刷刷的下拜聲,霍光稍稍放鬆了一下,至少沒人站出來說一句“霍光不應領拜”。


    “眾卿平身吧,天氣太涼,今日奏事就都不必下拜了。”天子說道。


    “謝陛下。”


    群臣落座,這停輟了十幾日的朝議,總算是恢複正常了。


    劉賀居高臨下地看了看眼下這些朝臣的格局,很滿意。


    經過一番布局,自己與仲父在這朝堂上已經是三七開了,而且是仲父三分,自己七分。


    “仲父一連就病了十幾日,朕甚是擔心,不知道仲父的病是否已經痊愈?”劉賀溫和地問道。


    “勞陛下掛念,老夫的病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霍光淡淡地說道,其實病未痊愈,自覺精力不如從前了。


    “如此變好,長安城的天氣是一日冷過一日,往後恐怕還會更冷,不隻是仲父,諸位愛卿也要保重身體。”


    “謝陛下掛念。”所有的朝臣又齊刷刷答道。


    “好,那今日的朝議就開始吧,仲父是輔政大臣,仍由仲父來主持吧。”劉賀將話頭遞到了霍光的頭上。


    雖然那一夜裏,劉賀已經和霍光談妥了“交易”,但是仍然有一些擔心,這霍光會讓遵守諾言,讓自己親政嗎?


    會不會趁著這幾日,又留了什麽後手?


    雖然繡衣衛沒有帶來更多的消息,但是劉賀仍然不得不擔心——難怪,曆代天子都有一顆猜忌的心,這都是被逼出來的。


    還好,劉賀沒有等太久,霍光站了起來,來到了殿中。


    “陛下登基數月,朝堂上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世人稱頌……”


    霍光往後說的就都是一些世人稱頌天子的套話和空話了,毫無新意,但是又不得不說。


    至於其他的朝臣們,都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幾案,不動聲色地聽著。


    “尤其是老夫病倒的這幾日,陛下仍然能將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條,百密而無一疏。”


    “郡國上計核報之事、郡國賦稅收繳之事、北方各城整修之事,無一偏廢。”


    “老夫甚是欣慰,忽覺陛下不僅有明君之姿,更已經是明君,因此……”


    “因此,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博陸侯霍光,恭請陛下親政!”


    說完這句話,神情冷漠的霍光就鄭重其事地在殿中拜了下來。


    從霍光開口開始,劉賀的心就狂跳不止,恨不得此刻就答應下來。


    但是,他現在卻要裝出不動聲色的模樣,等待其他朝臣的表態。


    “老臣禦史大夫蔡義,附議大將軍,恭請陛下親政!”


    “微臣右將軍、光祿勳張安世,附議大將軍,恭請陛下親政!”


    “微臣宗正劉德……”


    “微臣少府丙吉……”


    “微臣廷尉李光……”


    大將軍要讓天子親政,這個消息這幾日來在長安城早已經是人盡皆知。


    霍黨得到了大將軍的消息;帝黨得到了天子的消息;牆頭草嗅覺敏感,自然也能聞到一些味道……


    所以,此刻是不會有人站出來反對的。


    這前殿中間,很快就拜倒了許多人——和那一日百官對“霍光”群起而攻之的情狀,居然有幾分相像。


    但是與那一日暗藏的刀光劍影不同,今日的氣氛融洽之極。


    正大光明掌握朝權的機會,就擺在了劉賀的麵前,他隻要輕輕點頭,就可以收入囊中。


    但是他卻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並沒有多言。


    三請三辭的套路,在昌邑國的時候他就演過一次,如今在長安城還得再演一次。


    劉賀“一讓”道:“朕如今才十五歲,年齡尚幼,恐怕不能親政。”


    這為了讓劉賀與上官太後能母子相稱,而“虛減”了的歲數,對劉賀而言是一個隱患,要趁機一並解除。


    “陛下原本已經十九,當日隻是為了更好地承嗣才改小了幾歲,如果因此不能親政,老臣萬死難辭!”


    站出來說話的是蔡義,當日正是他想出的這個“餿主意”,如今就讓他來唾麵自幹吧。


    蔡義臉不紅心不跳地接著說道:“此事不難辦,再將上官太後的年齡改長十五六歲,兩難自解!”


    這一來一去,上官太後就從十五歲的少女變成了三十五六歲的少婦,蔡義還真是個人才——那恐怕孝昭皇帝的年齡也要改。


    還好,一個女人,一個死人,其實不是那麽重要了。


    劉賀“二讓”道:“朕雖十九歲,可仍然未到加冠之年,為有學而先為政,恐怕遭世人非議。”


    大鴻臚韋賢說道:“孝武皇帝十六歲行冠禮,周文王十二歲行冠禮,周成王十五歲行冠禮,天子有天命,無需二十亦可行冠禮,符合祖宗成製禮法。”


    韋賢的話隻說了一半,這些君王雖然行了冠禮,但是恰恰都沒有親政,不過後半句話與今日之事相悖,所以略過不提。


    劉賀“三讓”道:“大將軍輔政十幾年,大漢一日勝過一日,繼續由大將軍輔政,我大漢才能更加興盛。”


    霍光有些遲疑和不悅,但是仍然說道:“老夫隻是臣子,怎敢與天子相提並論,陛下若不親政,老夫當場碰死在此。”


    三請三讓的“表演”在群臣配合之下,圓滿結束了。


    劉賀再也沒有假模假樣的必要了。


    他從榻上站了起來,朝前走了一步,作勉強狀說道:“朕雖惶恐,但眾卿陳請,不能推辭,朕願意親政!”


    “陛下聖明!”


    “眾卿平身。”


    三請三讓,不是過場,更是證明。


    原因很簡單,權力從來就不是別人讓出來的,而是自己搶出來的。


    能夠讓跋扈的輔政大臣霍光讓出權力,已經證明天子的能力了。


    從今日開始,大漢權力的中心正式名正言順地轉移到了天子的手上。


    名正言順,非常重要。


    而投桃報李,劉賀也要把自己允諾的東西給到霍光。


    “大將軍霍光,輔政三朝,勞苦功高,朕賜其丹書鐵券,卿可免三死,子孫免一死!”


    劉賀這句話讓拜倒在地上的朝臣一陣議論。


    丹書鐵券倒是常見,可是能免死的丹書鐵券還是第一次聽說過。


    一時之間,這前殿中的朝臣裏,不管是左還是右,都有一些恍惚和震驚。


    免死三次,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在大漢,君權還不能像後世那樣獨斷專行,仍然要受許多事情的約束。


    這丹書鐵券中的另一半是要收藏在高廟裏的,這意味著即使是天子都不能有反悔。


    “仲父可願意領受此賞賜,不領的話,會讓朕寒心的。”


    “天子大恩,不敢不受,老臣霍光,謝陛下賞賜!”


    君臣禮儀備至,顏麵上也無懈可擊,堪稱典範。


    天子親政,本應該還有許多禮儀,這是太常和少府謀劃的事情,劉賀以“節省用度”為由,減省了一切繁複禮儀,再次得到稱讚。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君親政更是如此。


    劉賀有許多想立刻就辦的事情,但是卻不能今日就辦,否則難免有一些操之過急的嘴臉。


    還要再等幾日,朝堂上的許多事情就可以開始動手料理了。


    那麽今日,他就要當好這最後一日的傀儡。


    “仲父,這幾日出征漠北的大軍可有捷報傳來?”劉賀問道。


    “迴稟陛下,尚未有捷報傳來,但是老夫揣測,我漢軍此刻應該已經取得了大勝,隻是傳遞捷報還需要一些時日。”霍光自負道。


    揣測?應該?仲父未免太大意了一些。軍國大事,居然隨意揣測,難免有文恬武嬉的嫌疑。


    劉賀心中不滿,但是並沒有在臉上流露出來,仍然笑著說道:“朝議停罷了許多日,那仲父給朕和眾卿講一講軍務吧。”


    “諾!”


    霍光抖了抖自己的袍服,拿足了架勢之後,再次來到了殿中,開始上奏軍務。


    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太多值得聽的東西。


    “各部正在向龍城進逼,搜尋匈奴王庭。”


    “匈奴賊寇望風披靡,不敢接戰。”


    “天寒地凍,範明友將軍身先士卒。”


    ……


    硬要說起來,都是一些毫無實際價值的事情。


    真正有價值的是霍光接著上報的每日所消耗的人力和無力。


    劉賀心算了一下,這一個月裏,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消耗的糧草馬秣和損失的卒役力役。


    所耗的糧草馬秣加起來折算成錢,起碼要四億錢;而運送糧草馬秣的卒役有三十多萬人。


    前線漢軍的傷亡人數暫時還沒有定論,但是卒役力役已經死傷兩千餘人了。


    這還是各處報到大將軍府的死傷數目,那些被隱匿下來的死傷之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霍光說完該說的事情之後,天子沒有言語,一眾朝臣看過去,在天子的臉上看到了愁容。


    “死傷的卒役,朝堂可有補償?”


    “傷者有賞錢,死者有葬儀。”霍光平淡地說道。


    “各是多少錢?”劉賀問道。


    “傷者三千錢,死者五千錢。”


    三五千錢,就買人一條性命,這哪有一點公道可言?


    劉賀低頭看了看自己麵前的那張楠木的幾案,放到集市上去買掉,估計可值數幾十萬錢。


    這大漢百姓黔首的命就那麽價賤?甚至還沒有富人家的一匹駑馬值錢。


    一時之間,劉賀覺得這雕梁畫柱的前殿,正散發出了一種壓抑的血腥味。


    “輸送糧草的卒役也是為國捐軀,他們死了是大漢欠他們的,給他們的錢哪裏能說是賞錢?”


    “從今日起,關中各郡縣,家訾百萬以上者每年加收‘傷賦’千錢,用來發給因公傷死的屬官吏員、兵卒役卒,傷者每年一千錢,死者每年兩千錢。”


    天子這是赤裸裸地加稅,加稅的對象是還是巨室豪強,這不是一件好事。


    霍光一時就想站出來勸阻,但是想想天子才剛剛親政,自己立馬勸阻,恐怕會讓天子有一些下不了台。


    罷了,對於家訾在百萬以上的人家來說,一年一千錢似乎也不算多,不會到“民”聲載道的地步,加倒也就加了。


    想到這裏,霍光立刻就說道:“陛下孝心仁厚,堪稱仁君!”


    一眾朝臣,自然是有樣學樣,稱頌天子。


    聽著這些奉承的話,劉賀並沒有特別高興。


    隻加這一點點稅,是絕對不夠的,親政之後,還有許多事情都可以做。


    霍光的軍務很快也就上報完了,前殿又冷清了下來。


    朝臣們卻不敢有懈怠,更沒有流露想要走的表情。


    朝議的最後時刻,現在被朝臣們稱為“天子時刻”,因為天子總在此時提出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情,所以都等著。


    但是今日,劉賀確實是無話可說了。


    “眾卿還有何人要上奏,有事奏來,無事既可退朝。”劉賀慢慢地說道。


    眾人沒有說話,終於開始有一些懈怠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有些陌生而又發顫的聲音從人群的後方傳來。


    “微臣有是要奏!”也許是太過緊張,此人竟然忘記報上自己的官職了。


    “微臣有事要奏!”那人又喊了一次,眾人終於發現此人是左馮翊安樂。


    參加小朝議的人並不固定。


    一是三公九卿及他們的左貳官。


    二是重要府衙的列卿及左貳官。


    三是與軍務相關的各號將軍。


    四是三輔長官及三輔都尉。


    五是天子的特意召來的人,諸如太學令、各號大夫等等。


    因為官職有重疊,有時候他們也不一定在長安,一般而言,參加小朝議的人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人之間。


    今日告假和不在的人很多,所以隻有三十人。


    可哪怕隻是這三十人,三輔長官的地位其實算低的,隻能站在後麵。


    左馮翊在三輔長官當中,恰恰又是地位最低的那一個。


    往日,這些人都不會主動在朝議上上奏,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上奏尚書署就可以了。


    今日這左馮翊是發了什麽顛,竟然要站出來當這個出頭鳥。


    劉賀也看到是安樂了,這牆頭草居然會在這麽重要的日子站出來,這讓他有些意外。


    不隻意外,而且有趣。


    “是左馮翊安樂嗎?”劉賀明知故問道。


    “正是微臣!”


    “有事就到前麵來上奏。”


    “唯!”


    一陣響動之後,安樂就慌慌張張地來到了前殿的中間。


    “安卿有何事要上奏?”


    “微臣左馮翊安樂,告劾現任太常樂成貪贓枉法,裝病罷朝,欺君罔上,請陛下將其捉拿至詔獄,查問罪責!”


    安樂說罷,立刻就雙手捧起那提前準備的奏書,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那薄薄的奏書則在他的手中微微顫抖。


    站在一邊的霍光搖晃了一下,險些昏倒過去。


    難道是天子的陰謀,難道剛剛親政,就立刻又要對自己動手了?


    求訂閱!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非漢廢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淩波門小書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淩波門小書童並收藏朕非漢廢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