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恆手指輕輕扣著杯沿,神情卻依舊自若,淡笑著道:“你想從他那裏知道些什麽?”


    “你明明知道錦瑟垂下眼,輕聲道。


    “有些事,你從前根本不問,為何如今卻非要探究?”梅月恆輕歎一聲,“你曾經也說過,有些事,知道還不如不知道,怎麽到了如今偏又放不開了?丫”


    錦瑟凝眸,腦海中卻不斷地閃過姐姐失去孩子的情形,那些事,她明明未曾經曆,如今,卻曆曆在目。很多時候,她總以為自己是最苦的那個,可是如今―媲―


    “因為我想知道,姐姐在死前,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而這些苦難,又究竟是什麽人帶給她的!”


    “如此看來,你心裏是已經有答案了?”梅月恆依舊慈祥和藹的笑著,仿佛便隻是尋常人家的外公,慈愛的與自己的孫輩談天說笑。


    有答案麽?錦瑟不知道,她隻是在聽溶月說起姐姐流產之事時,想起了從前許許多多被自己刻意忘懷的事――


    譬如,蘇然千裏迢迢去到仲離,名義上是看她,卻更像是為了去那百花園參拜所謂的“桃花仙子”!


    譬如,她在仲離初初見到綾羅時,宋恆明明不曾與姐姐有交集,卻望著那個與姐姐極其相似的女子脫口喚出“錦言”二字!


    譬如,池蔚曾經告訴她,在蘇墨的書房,曾經見過一個女子的畫像,而畫中背景正是仲離百花園中那個桃花林!


    還有蘇然種種深不可測的似是而非,以及宋恆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


    曾經那麽多被她刻意忘懷的大事小事,終於在她看見那幾幅畫像時,盡數洶湧而來――


    每幅畫都是被人用深愛的筆法描繪,每幅畫中的姐姐都是幸福的,每幅畫右下角都有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篆書落款――宋恆


    她終究沒法子再騙自己,那些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了的表相背後,終究存在著令她恐懼的事實!


    “外公。”錦瑟終於再度抬眸看向他,“姐姐,一定早就跟外公相認了吧?當初外公待姐姐,便如同今日外公待我一般,是不是?”


    梅月恆臉上的笑容略一僵,頓了許久,終究輕歎一聲:“錦言……確是可惜了。”


    錦瑟猛地背轉過身,艱難捂住了心口,閉目良久,才終於克製住自己,終究低聲道:“好……外公不必再說了。”


    “錦瑟。”梅月恆卻從容地喚她,淡淡道,“你比錦言堅強,錦言跨不過去的坎,外公相信你一定能跨過去。”


    錦瑟倏地站起身來,仍舊沒有轉身看他,眼神飄忽許久,終於道:“外公僅僅是想報仇嗎?如此,我倒是可以幫外公。”


    “哦?”梅月恆似是輕笑了起來,“你如何幫我?”


    錦瑟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他:“‘天下誌’此物,不知外公可還記得?”


    梅月恆臉色微微一變,隨即站起身來:“你找到了?”


    錦瑟點頭:“是。住在那依山裏的日子,我找到了‘天下誌’。”


    聞言,梅月恆臉色竟變了又變,似有千百種心情交織,卻不知盡頭在何方。


    錦瑟看著他:“不過我心中卻有疑問,為什麽外公身為那依族族長,卻不知‘天下誌’何在?”


    梅月恆深吸一口氣,勉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方道:“‘天下誌’在本族,亦隻是一個久遠的傳說,根本無人知曉是不是確有其物


    “那我,豈不是很有幸,竟能一窺其真容。”錦瑟說著,似乎憶及了當時的情形,有些飄渺的一笑。


    梅月恆望著她,隻一瞬,心頭再度轉過千百個念頭,忽而道:“既隻有你一人得幸見過,便莫要再向第二個人吐露,讓這個秘密永遠埋在心底罷。”


    “外公竟不想要?”


    “我要那東西作甚?”梅月恆終於再度笑起來,“得了它,再迂迴曲折,花個十幾二十年得了這天下,為那依族報仇麽?外公老了,等不了那麽久。”


    錦瑟心底卻是一片寒涼:“隻怕不是外公老了,而是外公……早已有了更好的打算。”


    梅月恆忽然上前,握住了錦瑟的手,錦瑟隻覺手心一涼,已經被塞進一物。梅月恆低聲道:“錦瑟,我知你隻想過安穩平淡的日子,幫外公做最後一件事,然後,外公就帶你去金麗國,再也不迴來了。”


    他緩緩鬆開手,錦瑟終於看清自己手中,竟是一支一掌長的匕首,精致小巧,宛若孩童的玩具,卻偏偏是取人性命的利器!


    *


    蘇墨一個多月未曾迴府,近日前方戰事稍緩,眼見著眾大臣也已因為這場戰事心力俱疲,他才終於下令讓眾人早歸一日,而自己也得以抽時間迴府一趟。


    軟轎在王府門口停下,他彎身走出,卻赫然看見門前簷下站了一個人,鵝黃的裙衫火紅的狐裘,襯著四周圍白茫茫的一片,好看極了。隻是臉上卻沒有表情,仰頭看著頭頂的屋簷處不斷滴落的雪水,隻仿佛那也是一道極好的風景。


    一直到蘇墨已經走到麵前,錦瑟才注意到有人,收迴視線停留在他麵上許久,仍舊是一片迷茫,直至蘇墨微微擰起眉,她眼神才終於逐漸清明。


    “大冷天的,站在這裏做什麽?”他站到她身畔的位置,以她的角度看向那屋簷滴下的雪水,仍未看出任何特別。


    錦瑟抿了抿唇:“剛剛送了外公離去,就在這裏站了一陣。”


    聞言,蘇墨容顏微微一冷:“梅先生迴來了?”


    瑟答了一聲,道,“與我說了一陣話,便又急著離去,連陪我用晚膳也不肯。”


    蘇墨眸色暗沉,卻笑道:“那我陪你用。”


    屋子裏十分暖和,蘇墨一進屋便除了大氅,隻道:“你這屋子倒比春日暖陽還暖和些。”


    錦瑟拾起鉗夾撥弄了一下門口的炭火,道:“多虧了王妃照料,方得如此。”


    蘇墨笑笑:“溶月向來是最周全的。”


    “可是……”錦瑟忽然低歎道,“你卻是個不周全的。”


    蘇墨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錦瑟接下來卻道:“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偌大的王府卻連春聯都還沒貼上。”


    蘇墨頓了頓,這才道:“往年都是要寫的,今年的確耽擱了一些,好在也不晚。”


    說完蘇墨便喚人取了春聯紙來,挽起袖子,就地潑墨揮毫。錦瑟站在旁邊看著他寫了十餘副,忽然道:“這些我通通不要。”


    “那你要什麽?”蘇墨失笑道。


    “你以前的字不是這樣的。”她抽起其中一副,“中規中矩,半分意趣也無!”


    蘇墨心頭微微一動:“你還記得從前我的字是怎樣的?”


    錦瑟看他一眼,忽然自他手中接過筆來,挑了一張邊角小紙,低頭,循著記憶中的畫麵,一揮而就。


    蘇墨低頭,卻微微怔住了。竟果然是他十多年前的書寫筆跡,所書“錦瑟”二字,頗有一番風骨。


    他隻沉吟片刻,便記起來,微微笑道:“是我從前帶你寫的字,一晃,都十幾年了。”


    語罷,他複又從錦瑟手中接過筆,掂量片刻,方落筆,用十幾年的筆跡,寫下“無雙”二字。


    錦瑟嘴角一彎,嘲道:“這世間似我這般的女子千千萬萬,比我好的女子數不勝數。被世人鄙夷嘲諷謾罵,說我惡毒自私矯情做作我就習慣,若有人誇我一句,我可真該捂臉自盡了。”


    蘇墨擱下筆來,淡笑一聲,道:“世間美貌女子千萬,每人心頭自有無雙。世間聰慧女子千萬,每人心頭亦自有無雙。世間癡愚女子千萬,某人心頭,總自有無雙。”


    她揚起臉來看他:“無雙憐惜嗎?”


    “無雙起於憐惜,卻不為憐惜。”


    他輕輕淡淡的解釋了一句,錦瑟望著他,笑了。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他們之間,相諧的日子實在太短,很多話他都來不及說,很多心思都未及表明。她從來不懂的那些,今日,終於似懂了些。


    蘇墨抬起手來,捧住她的笑靨,同時低下頭:“今日你不裝聾作啞,不裝傻扮癡,忍不住提及旁人卻又適可而止,我雖不知你因何突然通透,卻甚喜你今日的態度。”


    他的臉壓下來,輕輕吻住了她依然上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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