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女相逢

    無賴漢們在努力攻打聖母院時,美麗的愛斯梅拉達正在酣睡。

    可是,外麵的戰鬥越來越激烈,喧鬧聲也是越來越大。山羊是第一個被吵醒的,接著,吉卜賽姑娘也被吵醒了。她趕緊坐了起來,可傳進耳朵裏的吵鬧聲把她嚇壞了,於是,她飛快地跑到屋外想一看究竟。隻見廣場上鬼影重重,夜襲已經引起一片混亂,猙獰可怖的人群更是像青蛙一樣跳來跳去,人吼馬嘶匯成了一片鬼哭狼嚎,幾支火把在暗影中來迴穿梭,仿佛在沼澤的霧氣中來迴亂竄的鬼火。總之,整個場麵在吉卜賽姑娘看來,就像一場神秘的惡戰,猶如妖魔和主教堂的石頭上做殊死搏鬥。因為她從小就受到吉卜賽部落迷信思想的影響,因此她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撞見了隻有在晚上才會出來作祟的妖魔鬼怪。於是,她內心充滿恐懼地縮迴床上,企圖希望那單薄的被褥讓她不再做如此可怕的噩夢。

    慢慢地,隨著她最初的恐懼消散,她聽見喧鬧聲越來越大,當然,她還看到一些其他現實現象,終於,她明白了,她看見的不是魔鬼在決鬥,而是人與人在打架。但是,她的恐懼並沒有因此而消失,而是轉變了性質。她在想,這可能是民眾暴亂,他們對自己躲藏在聖母院非常不滿,肯定是想把自己再次拉出去施以刑罰。一想到自己即將再一次丟掉性命,丟掉希望,要與心愛的弗比斯永別,她的心頭再次泛起一絲苦楚,她又一次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跪在地上,頭深深地埋進被褥中,雙手抱住腦袋,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盡管她是一個吉卜賽姑娘,沒有什麽崇拜的偶像,但這一刻,她卻在口口聲聲地乞求上帝的憐憫,同時還不斷地向自己的鄰居聖母瑪利亞祈禱。

    就這樣,她在地上跪了好長時間,不過顫抖的時間明顯比祈禱的時間還要長。隨著喧鬧聲越來越近,她也因為恐懼越來越透不過氣。她搞不清楚這些人暴動的原因是什麽,不知道這群人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但她還是能夠感覺到,結局肯定十分可怕。

    正在她驚慌失措的時候,忽然,她聽見有腳步聲向她靠近。她轉過身去,原來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打著燈籠。她不禁發出一聲虛弱的叫喊。

    “別怕,是我。”其中一個男人說話了。

    “你是誰?”吉卜賽姑娘壯著膽子問道。

    “比埃爾·甘果瓦。我是甘果瓦。”

    聽到這個名字,吉卜賽姑娘立即鬆了口氣。她抬頭一看,果然是甘果瓦。但是,他身邊還有一個全身被黑袍完全遮住的人,而且還一聲不吭,她不禁又害怕起來。

    “天哪!你竟然沒有認出我來,還不如加裏,它早就認出是我。”甘果瓦抱怨道。果然,小山羊看到甘果瓦,立即撲到他的懷裏撒起了嬌,還不停地在他的膝蓋上蹭著,樣子顯得極為親熱。甘果瓦也對這隻聰明的小山羊報以親切地撫摸。

    “這個人是誰?”吉卜賽姑娘指著甘果瓦身邊的人問道。

    “哦,不用害怕,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說著,甘果瓦把燈籠放在了一邊,開始和加裏嬉戲了起來。

    就在這時,黑衣人走到哲學家旁邊,使勁兒拽了一下他的衣服。甘果瓦這才想起了什麽,趕緊站起身來,說道:“啊!一見到加裏差點連正事兒都忘記了。我看,我們得趕時間了!可是,老師,你也不必為了這事兒,就使勁兒掐我吧!……是這樣的,愛斯梅拉達,現在你的生命麵臨極大的威脅,就連加裏也要跟著遭殃,我們來這裏是專門來救你的。我們是你的朋友,不要害怕,趕緊跟我們一起走吧!”

    “真的是這樣嗎?”姑娘慌張地問道。

    “當然,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你沒有看到外麵的形勢嗎?快點吧,趕緊跟我們走啊!”哲學家焦急地說道。

    “我當然願意跟你們一起離開這裏,”姑娘吞吞吐吐地說道,“但是……你的這位朋友為什麽不說話呀?”

    “哦,這個啊,”甘果瓦隨口說道,“這是他性格的原因,他的父母就不愛說話,所以久而久之,他也養成不愛說話的習慣了。”

    沒有辦法,吉卜賽姑娘隻得相信了他這個解釋。甘果瓦拉著姑娘的手走在後麵,那個黑衣人拿著燈籠走在前麵引路。姑娘這會兒已經是頭暈腳軟,隻能任由他們擺布。小山羊加裏跟在最後麵,由於見到甘果瓦,它過於興奮,因此總喜歡在甘果瓦走路的時候在他兩腿之間走來走去,幾乎使後者摔倒。“這就是生活,”哲學家說道,“絆倒我們的總是自己的朋友。”

    很快,他們便走過鍾樓的樓梯,穿過昏暗無人的教堂,外麵無休止的喧鬧在這裏迴蕩,形成了可怕的對比。鑽過紅門,他們便到了修道院的庭院裏。這裏空無一人,教士們早就躲進了主教堂裏,其他一些雜役也躲進了黑暗中。他們走向庭院通向灘地的小門,黑衣人迅速拿鑰匙打開了這扇門。讀者應該還記得,灘地是一條狹長的河灘,靠內城這一邊有牆圍著。它屬於聖母院的財產,位於教堂之後,正對小島的東端。他們來到這裏後,發現外麵的喧鬧聲減弱了,無賴漢們的吼聲也聽不清楚了。不過,就算到了這裏,他們仍然沒有脫離險境。主教堂和聖母院隻有一牆之隔,顯然主教堂也是亂作一團,裏麵的燈光更是從一個窗戶閃爍到另一個窗戶,就像剛燃燒過的一張紙,在留下的一堆黑色灰燼中,還有明亮的火星閃爍。

    環顧四周,整個巴黎都隱藏在明暗交替的景象中,我們在倫勃朗的畫中經常能見到這種背景。

    那個打著燈籠的黑衣人徑直朝著河灘岬角走去。隻見臨水的岸邊有一排釘了板條的殘廢木樁,上麵還蓋著枯萎的樹枝,就像五指張開的手掌。在這排木樁的陰影裏,藏著一艘小船。隻見那個黑衣人打了個手勢,示意甘果瓦和吉卜賽姑娘上船,小山羊加裏也跟著上了船。那人最後才跳上船,隨即砍斷纜繩,用長篙便把小船撐離了河岸,然後便抓起兩把漿,坐在船頭,用力向河心劃去。由於河水湍急,他們費了好大勁,才離開了岬角。

    甘果瓦一上船,就把小山羊加裏抱在懷中,坐到船尾。吉卜賽姑娘由於始終害怕這位黑衣人,於是,她也依偎在詩人身邊坐了下來。

    哲學家看著小船正在前進,頓時興奮不已,還在小山羊加裏腦袋上親了一口。隨後便說道:“天哪!我們四個終於逃出來了。”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要想幹成大事,運氣固然重要,但有時更需要明智的計謀!”

    就這樣,小船慢慢地劃向遠處。愛斯梅拉達始終悄悄觀察著那個黑衣人,因為她一看見他,心中就升起莫名的恐懼。燈籠被那個黑衣人遮擋得嚴嚴實實,因此此刻隻能看見他的背影,而且自從一上船,他就一句話不說,隻顧低頭劃船,入耳的隻有來迴的劃槳聲和河水衝擊船舷的沙沙聲。

    “我敢用我的靈魂發誓,”甘果瓦突然大聲嚷了起來,“既然我們已經得救了,那麽我們就該像貓頭鷹一樣快樂,可是我們怎麽變成了畢達哥拉斯的信徒,或者是水中的魚兒一聲不吭了啊?上帝啊!我的朋友們,我真希望這會能有人跟我說說話,要知道,人的聲音簡直就是最美的音樂,當然,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亞曆山大城的狄丁狄丁(約313—約398):基督教東方教會神學家。自幼失明,但奮發學習,終於成為博學的苦行者,曾受聘到亞曆山大城傳授基本教義。說的,真是哲理名言啊!他可不是一般的哲學家!說句話吧,我漂亮的小姐!求求你了,你不是最喜歡撅嘴了嗎?那你就撅一個啊!哎,小寶貝,難道你不知道大理寺對所有的避難所擁有管理權嗎?你躲在那裏多危險啊!你住在那裏,簡直就像小鳥在鱷魚嘴邊築巢一樣!……小心點,老師,月亮出來了,別讓人發現我們,盡管救人是一件好事,可如果我們被國王的人抓住了,又要被絞死了。哎,人的行為都有兩麵性,在這個人這裏受到了批評,卻在那個人那裏受到表揚。崇拜凱撒的人譴責加梯裏納。對不對?老師?……唉,我一個人說了這麽多,你們卻沒有一個人搭理我,難道你們的心情真的那麽差嗎?沒辦法,我還是自己一個自言自語吧,這種情況在我們悲劇裏麵叫做‘獨白’。……我的上帝,我剛才見到路易十一了,這句就是從他那裏學到的口頭禪。……我的上帝!這個國王真是個混蛋,他渾身裹著皮襖,卻一直欠著我婚禮讚美詩的稿費。還有,剛才還差點絞死我,你們知道的,我最害怕被絞死!他不能禮賢下士,是個吝嗇鬼。真的!你們還別不信?他對待知識分子吝嗇、刻薄、殘酷還狹隘,是一塊吸盡民脂民膏的壞海綿。在他的鐵血統治下,無數人被送上了絞刑台,整個巴黎的監獄裏都塞滿了人。這個先生一手搜刮,一手殺人。總之,他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國王,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國王。你呢,我的老師?”

    黑衣人對甘果瓦的話置若罔聞,依然使勁兒地劃著船槳,他正在全力對付激流。

    “啊!老師!”甘果瓦忽然叫道,“剛才我們穿過前庭廣場時,正好看見那個野蠻的敲鍾人在法國君王走廊裏發瘋,還從上麵扔下來一個人,好像是個年輕人,他當即就被摔得腦漿迸裂。我剛才沒有看清那個倒黴的人是誰。你看清楚了嗎?”聽到甘果瓦說的話,黑衣人仍然沒有說話,但他突然停住了劃槳,兩隻胳膊脫離了船槳,腦袋耷拉了下來。吉卜賽姑娘聽見他發出了一聲歎息,隨即她就驚慌起來,因為她曾經聽過這樣的歎息聲。

    小船沒有了人駕駛,順水漂了起來。終於,黑衣人又打起了精神,重新抓起雙槳,繼續向上遊劃去。繞過聖母島的岬角,小船朝著幹草港的碼頭駛去。

    “快看!那裏就是巴爾波府邸!喂,老師,你看那邊黑屋頂的屋簷怎麽那麽奇怪?……這座府邸真是太漂亮了!府邸裏麵有一座小教堂,拱頂精雕細琢,華麗至極!那高聳的鍾樓結構也非常精致,花園清新宜人,裏麵除了有魚池、鳥棚、迴聲廊,還有球場、迷宮、野獸屋。還有一棵‘風流樹’,據說,它是某位公主和一名法蘭西統帥的幽會之處。唉,我們這些哲學家要是和法蘭西的統帥相比的話,簡直就是拿一畦白菜蘿卜和盧浮宮的花園相比!不過,話也不能這樣說,無論大人物,還是小人物,生活同樣時好時壞、苦樂相伴。……我的老師,讓我把巴爾波府邸的故事講給你聽吧,它的結局很悲慘。那是在1319年,當時正值菲利浦五世統治時期,這個故事的寓意就是肉體的誘惑是醜陋的、有害的。朋友的妻子即使在如何美麗,也決不能心生邪念。私通是對別人肉欲的渴望,這是相當淫穢的想法。……那邊的喊殺聲好像越來越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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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聖母院廣場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厲害了。他們隻要仔細聽,便可清楚地聽見歡唿聲。突然,無數的火把在聖母院各處燃燒起來,他們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過了一會兒,一道響亮的喊聲從聖母院傳來:“那個吉卜賽女人不見了!她逃跑了!趕緊追!絞死她!”

    聽到這聲唿喊,可憐的姑娘把頭深深埋進了懷裏。那個黑衣人更是加快了劃船的速度。這時,甘果瓦卻正在算計,他要和小山羊盡可能地遠離愛斯梅拉達。但是,可憐的吉卜賽姑娘卻離他越來越近。很明顯,甘果瓦心中非常矛盾。他不停地想,按照《聖見行法律》,如果他們被抓住,小山羊加裏也會被處死,那樣就太可怕了。他還想到,這個女人和小山羊都依附在自己身邊,那自己的罪名就更大了。但他卻不知道,黑衣人現在巴不得由他來照顧吉卜賽姑娘呢!此刻,甘果瓦心中權衡不定,隻見他淚眼婆娑,來迴看著小山羊和吉卜賽姑娘,心中暗想:“我可顧不上這兩個啊!”

    小船搖晃了一下,終於靠岸了。這時,那個黑衣人想過來攙扶吉卜賽姑娘,可姑娘卻一把把他推開,緊緊拉住甘果瓦的衣袖。但甘果瓦正忙著照顧小山羊加裏,卻一手把她甩開了。於是,姑娘便獨自走上了岸,她心中非常慌亂,呆望著河水出神。等她清醒過來時,卻發現河岸上隻剩下自己和黑衣人了。原來,甘果瓦早就牽著小山羊悄悄跑進了臨河的水樓街的大片房屋中了。

    可憐的姑娘一看自己的處境,不禁渾身戰栗起來。她想說話,想大喊,想唿喊甘果瓦,可是舌頭像打了結一樣,根本就發不出聲來。忽然,黑衣人抓住了她的手,這隻手冰冷而有力。姑娘嚇得牙齒打戰,臉色煞白。黑衣人仍舊一言不發,抓住姑娘直奔河灘廣場。在這一刻,姑娘感到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自己終於還是落進了他的手中。於是,她便不再反抗,任由那個人拖著自己走。黑衣人一路上默然不語,隻是拽住她往前狂奔。姑娘已經記不清走過了什麽地方,在經過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前時,她忽然奮力掙紮了起來,還喊道:“救命啊!……”

    窗戶打開了,穿著睡衣的居民把燈舉在窗口,遲疑地看了一下河岸,也不知道說了句什麽,便又把窗戶關上了。姑娘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熄滅了。黑衣人還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吉卜賽姑娘攥得更緊了,而且越跑越快。愛斯梅拉達也不再做無畏的反抗,任由他拽著自己往前跑。

    “你是誰?你是誰?”姑娘喘著氣問道,但沒有得到任何迴答。

    很快,他們便順著河岸來到了一個很大的廣場。原來這裏是河灘廣場。吉卜賽姑娘看著廣場中央豎著的絞刑架,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

    黑衣人終於停了下來,隨後便掀開了風帽。姑娘一看,驚出了一身冷汗,結結巴巴地喊道:“我……就知道還是你!”

    “聽著,”那個黑衣人終於說話了,還是那種陰森森的腔調,不過情緒非常激動,“聽好了,這裏是河灘廣場,是一個終點。命運把你我緊緊地綁在了一起。在這裏,我將決定你的生死,你也將決定我的生死。這裏除了廣場和黑暗外,什麽也沒有。聽我說,我要告訴你的是……首先,你不能提起弗比斯的名字。我不允許你這樣說,明白嗎?如果你說了,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來。”說完,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不過聲音越來越陰沉,“首先,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大理寺已經對你做出裁決,明天將在這裏把你絞死。我說的都是真的,並沒有跟你開玩笑。看,抓捕你的官兵來了。”

    說著,他抬手指著內城方向。那裏的搜捕工作仍在進行著,而且喊聲離這裏越來越近。在河灘廣場的正對麵,有一座陸軍府邸,此刻那裏的塔樓也是一片嘈雜,火把通明。對岸許多士兵舉著火把不停地邊跑邊喊:“那個吉卜賽女人哪兒去了?抓住她,絞死她!”

    “看見了吧?那些人正在搜捕你!你先不要說話,尤其是恨我的話,我已經聽夠了!你知道,我愛你,我很愛你,我剛才把你救了,……你先讓我把話說完。我完全可以把你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隻要你願意,我隨時都能辦到。”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然後又說道,“不,不對,我不能這樣說。”隨後,他就抓著姑娘來到了絞刑架前麵,用決然的語氣說道:“在我和它之間你選一個吧!”他的語氣甚至冷酷到了極點。

    吉卜賽姑娘一下子把自己的手掙脫了出來,隨即便跪在了絞刑架旁邊,親吻著它那冰冷的底座,然後,她慢慢轉過身來,瞥了一眼黑衣人,那模樣就像一個聖處女在十字架下。黑衣人如同一尊塑像般,仍然一隻手固執地抓住絞刑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即便是它,也不如你陰森恐怖!”吉卜賽姑娘終於開口說話了,她的語氣十分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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