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前方一陣笑聲,她看去,徐光磊側身而站,跟著笑了開。他身邊一個身穿粉色襯衫洋裝的女生……她記得是叫黃穎紋,瓜子臉蛋上俐落的妝容,此刻是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知又說了什麽,引得一陣拍手歡唿。


    徐光磊笑開的眼眉太過燦爛,戴詩佳不禁好奇心起,靠近了想聽清楚些,就見黃穎紋比手劃腳說道:「我是說真的啦!不要當笑話!後來那個人真的當眾跪下求婚,誰知道旁邊的小朋友就那麽剛好打翻泡泡水,他整個人一秒變體操選手,滑了個半天高一落地變劈腿啊!喂,拜托,這裏是新加坡最熱鬧的商場耶,我都不知道那時自己噴淚是因為感動還是場景太爆笑……」


    黃穎紋說起故事來十分生動有趣,很引人入勝。戴詩佳雖沒聽見前段發生的事,仍被感染得揚笑。


    「吼,真的啦!不信你們問光磊,他也在場……你,說說感想呀。」


    戴詩佳不自覺停下腳步,隨眾人目光轉向徐光磊。


    「說真的,人在當場還不覺得有這麽搞笑。」他輕咳了聲,笑未斂,道:「那時捏了把冷汗,現在迴想起來真的像喜劇電影畫麵。」


    「等等……我比較好奇的是你們怎麽會一起去新加坡?」


    「對耶,是不是有什麽好事沒跟大家報告一下?」


    眾人曖昧地看著兩人,想挖挖內幕。


    對於年輕一點的會員來說,早餐會的另一個功能本就是認識異性,待得久一點的會員中也有不少嚐試約會甚至交往過,可惜開花結果的不多,於是早餐會有個不明文的默契,名花有主、名草有主的對象,大家會識相地不打擾。


    從幾步外的距離看去,店內的燈光偏暗,隨著話題的圍繞,他們的表情明亮清晰,像大學時代被拱出來的班對,靦腆地相視而笑。


    後來徐光磊跟黃穎紋似乎是有試圖解釋些什麽,但戴詩佳已聽不太清楚了。是醉了,她想。


    頭暈暈的,腳輕輕的,胸口……微微揪住。


    穿過縱、橫穿插的金屬護麵,戴詩佳微微轉動雙眼,視線鎖定眼前人,伺機而動。腳下一點一點移動,交劍的刹那,道館裏迸出響亮的吼聲與腳踏木板的聲響,她全副武裝,手中竹劍忽高忽低,使的全是連擊招式,且招招必中。


    圍觀的學生張大眼睛,捕捉老師的示範,努力將她舉劍的高度、出擊的時機印在腦中。


    當學生全都屏息關注,戴詩佳卻清楚知道自己在分神。「小手、麵、麵……」


    一分神,但仍精準連敲對手腕間與頭頂,帥氣迴身就定位。


    館長曾說身體會記住招式,看來是真的:一整晚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像睡眠不足,不同的念頭與思緒竄來竄去,示範劍招給學生看的是另一個分身似的。


    後來學生練習今天的連撃課程時,戴詩佳才勉強將注意力拉迴,專注在課堂。


    切返是劍道課最後階段她會固定讓學生做的基本功,列隊輪流兩兩對打,資淺的練姿勢氣勢,資深的練速度精準度。她身著劍道服,腰間係垂,已褪去護胴與麵具,隻在場邊靜靜觀察學生動作。


    從高中任助教一直到大學正式教入門課,一周帶三堂,出社會後因為工作關係調整成周末一堂,她從所長辦公室調到社會責任部三個月後的現在,正巧館長到日本參加深山研習,她答應暫時接下久違的平日晚間教課。


    大略明白了學生的問題點,戴詩佳看了眼牆上的時鍾,還剰十五分鍾下課,拎起掛在胸前的哨子吹了聲,指示學生打完最後一趟後停止。正當全班停下喘口氣時,她又說道:「跳躍擺振一百支,開始。」


    學生們都戴著麵具,看不見表情,但頓時哀號遍野。


    周六的課依程度分三班,一班五十人左右,她很久沒帶這麽大的綜合班了,五十人一起跳躍擺振果然壯觀。戴詩佳表麵嚴肅,但心底是有些雀躍的:經過將近三個小時的練習,他們肯定很累,不過這要人命的跳躍擺振是館長指定的,不是她刻意整人。


    報數不過三十,已有人慢了下來:又過一會,有人?幹脆停下猛喘,接著就再也提不起勁揮劍,能揮劍超過七十的少於三分之從頭到尾沒停過、揮完最後一百支的隻有一人,中途幾迴停下但咬著牙說什麽都要跳完指令的也隻有一人,將一切看在眼底的戴詩佳已緩步繞到前方。


    卸麵默想與行禮過後,戴詩佳講評了一下今天練習的重點,以及需要加強的地方,十五分鍾過後便準時下課。「謝謝老師今天的指導!」


    學生各自打包離開道場,其中兩人衝到戴詩佳麵前又行了一次禮。


    「家文、家傑。」雖然同在一間道館,但因上課時間與課別不同,她已超過一年沒跟他們好好說過話了。戴詩佳上上下下將兩兄弟打量一番,青春期的男生長得快,真是壯了不少。「家文,你不錯喔,我看剛剛能輕輕鬆鬆跳完一百支的就隻有你了。」站在旁邊的弟弟一聽垂垂眉,她趕緊拍了下他肩膀,道:「家傑你也很難得。打劍最怕輸的其實不是技巧,而是輸給自己的心。大部分的人一旦停下就沒辦法再舉劍,就算再舉也揮不過五支,你不管停幾次都堅持再揮,難怪館長送你‘七轉八起’的手巾。」


    七轉八起,意指跌倒七次便爬起來八次,勤奮不懈。戴詩佳在家傑身上看見某一部分的自己。


    「館長上次找到‘萬起’劍袋也特地買給他呢。」家文補了一句,不知是驕傲自己老弟勤能補拙,還是笑他全身傻勁。


    家傑傻笑地抓抓頭。「沒辦法,天生手腳不協調,除了努力,我也沒別的方法。」


    「最好是!別把責任推到爸媽身上。」


    「我哪有!你很奇怪耶哥,是我嘴笨好嗎,怎麽可能怪爸媽?」


    「又來了,又怪爸媽生給你一張笨嘴。」


    「你才又來了!一直挑我語病!」


    兩兄弟不改兩句話就打鬧起來的個性,她從小看到大,一點沒變。戴詩佳視線停在家傑身上,為他一句「除了努力別無它法」微怔。人總以為自己隻要努力就絕對不會輸給別人,可是又總遇見更努力不懈的人,接著又好像為了贏得鐵人三項金牌似地拚命,所謂努力沒有盡頭……


    自小,她不也為了迎合老爸的期望放棄一直有興趣的生物,專攻文科,大學考了兩次,非上法學院不可:進了英盛之後硬著頭皮在所長室當助理,把公事當聖旨,其他包括朋友、感情、甚至劍道的順位都排到車尾去了。


    她悄悄看著已經長得比她高的家文,對他總是有那麽點內疚:兩年多前約定好要見證他的首次升段,她盡可能地陪他對練,然而最關鍵的升段考試當天仍是因故未到,徹底食言了……家文從沒抱怨過一句,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兩兄弟鬧她的次數少了,像刻意保持著距離。這件事在她心底是一個遺憾。


    不知為何在這種時候她又想起了徐光磊——應該說,自從那次品酒會之後她就常常在一些不相關的場合、一些微妙時刻想起他。


    可能……很有可能……整堂課的心不在焉也跟他多少有關。


    她猜想,大概是那「從朋友重新開始」的提議減緩了重逢的尷尬與抗拒,開啟了另一種可能:兩人不能攜手並進,卻也無須成為敵人。


    腦海中另一個鮮明的畫麵是徐光磊與黃穎紋並肩而立、相視而笑,某種共通點與默契很自然地散發出來,連她都必須說兩人是很登對的,無論外型、背景、興趣。是了,好像也聽見有人提及他是黃穎紋的采訪對象,透過對話是拉近彼此距離的好方式。


    她該開心嗎?


    做為朋友,她該為他感到開心吧。


    所以,她是因為太開心了才心事重重?


    眼前家文、家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戴詩佳忽然說道:「你們陪我去吃晚飯好嗎?」


    聞言兩兄弟沉默瞠眼。


    「怎麽了?是不是爸媽要來接你們?不方便的話就下次再約好了——」


    「不會不方便!」家文叫著。「謝謝老師!」家傑衝上來抱住她。


    「喂!」家文不落人後,也衝上來抱成一團,戴詩佳一驚!她本就偏嬌小,兩兄弟儼然成了壯漢,簡直要把她夾扁了:餘光瞄見道場上零零落落還有幾個學生,聽見他們吵鬧紛紛望過來,她更急著想把兩人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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