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大年初一。


    浦江城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裏,窗簾緊閉、悄無聲息。


    書桌上一隻攤開的郵包,依然保持著剛打開的模樣。


    時遠時近的炮仗聲,絲毫沒給床上的那位帶來丁點影響。


    直到一串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江山才裹著一床被子挪了過去:


    “喂~”


    嘶啞的一聲招唿,聽的電話的那頭明顯一愣:


    “江山?請問是江山嗎?”


    “嗯,我就是江山。”


    聽這聲音,江山感覺有點耳熟,但就是沒想起來是誰。


    “怎麽新年頭一天,就這麽沒精神?”


    饒斌忽然感覺到了什麽:“聽這聲音,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呀?”


    “您難道是……?”


    江山有點聽出門道來了:“饒部……長?”


    我天,大新年的頭一天,機械部怎麽會給自己打電話?


    “聽出來了?”饒斌在電話裏笑道:“新年好呀,江山同誌。”


    自打一句“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東風車”的廣告詞出現後,饒斌便對江山看上眼了。


    “新年好,饒部,”


    確定對麵是哪位後,江山立刻開始組織語言:


    “恭祝您身體健康、闔家歡樂、工作順利、六六大順……”


    “行了行了,知道你能寫會說,咱們倆就別來這套了。”


    “哎,我聽您的。”


    “小江呀,你前陣子在旅遊局接的任務都忙完了吧?”


    “早完成了,”


    江山心說我連外貿部的礦泉水都幹完了:


    “您今天給我打電話,不會是咱們的東風卡車……又?”


    “不是東風的事,我手底下又不止一個東風……”


    江山有所不知。


    別說是大年初一,就連年三十饒斌的班子也沒休息過一天。


    沒辦法,改革開放的前兩年有多猛,1981年就有多難。


    “按說,我不該在這時候給你去電話的,但……”


    電話的那頭,傳來了饒斌點煙的聲音:“這樣吧,你先聽我說一個故事。”


    “您說,我聽著呢。”


    身穿全套寶藍色工農兵的江山,裹著一床棉被窩在了沙發上。


    和對麵一樣,他也點起了一根煙。


    “1945年,國共重慶會談的時候,忽然對外宣布要中斷會議。


    不為別的,隻因為國共兩邊的領導人,要去為同一個人吊唁……”


    聽到這,江山手裏的煙頓了一下:


    “這位究竟是誰?居然能讓兩邊的領導同時記掛?”


    “想知道?”


    饒斌笑道:“想知道就聽我慢慢跟你說,


    1901年,廊坊出現了一位邊搖鈴鐺,邊吆喝的英國人。


    這人說起來是位傳教士,其實就是個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的推銷員。


    當時那個年代,隻見過雜質滿含土堿的老百姓。


    在見到他手中的那些結晶均勻、色澤如雪的洋堿後,就跟見到了寶貝一樣。


    於是,英國的洋堿,沒費多大勁就在中國打開了市場。


    說到堿這個東西,既然它能號稱工業之母,就已經能說明它的重要性了。”


    “那是,”江山點點頭:“肥皂、玻璃、印染、紙張……數不清的行業都離不開它。”


    “所以,國外那種提取成本低廉的索爾維製堿法,


    幫著英國佬在咱們國家的各行各業,賺走了大筆黃金白銀,”


    饒斌繼續道:“但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不知足的想漲價就漲價,


    不高興了,想給哪個廠子斷貨,就給哪個廠子斷貨。


    一旦哪個廠子被卜內門製堿公司停止供貨了。


    過不了多久,必將麵臨破產的危機。


    最後,隻能去找中間人幫忙說和,加價恢複原料供應……”


    饒部的一席話,江山怎麽聽怎麽覺得耳熟。


    “沒辦法,誰要咱們自己造不出純堿呢,”


    饒斌歎了口道:“那段時間,純堿就成了咱們國家近代工業史上,一道拴著脖子的鎖鏈。


    要想更進一步,就必須打破洋人的壟斷,自主提取純堿。”


    “隻不過在民生蕭條的舊中國,沒錢、沒人、沒技術……根本談何容易。”


    “肯定不容易啊,”江山不想也知道:“不然,它也不會被叫作卡脖子技術了。”


    “卡脖子技術?”


    頭一迴聽到這說法的饒斌,倒是覺得挺形象的:


    “萬幸的是,他們很快就卡不住了。


    1911年,辛亥革命的炮聲打響後,在外留學十年的範旭東做出了迴歸故土的決定。


    迴國後沒兩年,他首先是創辦了中國第一家現代化工企業:久大精鹽公司。


    之後又多外喊話:中華同胞多努力,立誌造出中國堿。


    他知道,中國人要想推進現代化工業,就別無選擇的要率先攻克,西方人死守的製堿大門。”


    不過他也非常清楚,這事靠他一人是完成不了的,必須要尋找誌同道合的人。”


    江山:“所以,他就向外界喊話了?”


    “你別說,他這招還真挺管用的,”


    饒斌道:“沒過多久,真有一位同誌找上門來了。


    這位同誌名叫陳調甫,原先是一家汽水廠的技術員。


    由於洋堿的供應不穩定,廠老板一氣之下就給了陳調甫一筆錢。


    委托他研發現代製堿技術。


    可就在陳調甫的試驗即將突破的時候,廠裏的資金鏈斷了。


    雖說汽水廠已經自行放棄了,但掌握了多項製堿要領的陳調甫卻不肯就此罷手。


    好在這時,他聽說了範旭東的那句話……”


    江山在電話裏道:“中華同胞多努力,立誌造出中國堿。”


    “沒錯,”饒斌點點頭笑了:


    “於是,一南一北的兩位誌同道合者,終於相遇了。


    一方有錢,一方有才。


    很快,範旭東就按照陳調甫開的單子,置辦好了一間實驗室。


    而製堿所需的大量粗鹽,本身就是鹽廠老板的範旭東,自然就更不在話下了。


    距離兩人相聚僅僅三個月的時間,設在範家大院裏的反應爐。


    首次開爐就迎來了成功,雖然隻提取了區區9000克的純堿。


    但麵對這堆雪白色的堿末,在場的所有技術人員都興奮的跳起來。


    範旭東和陳調甫更是抱在了一塊。


    他們知道,長久以來一直給我國工業發展使絆子的洋堿提純技術,


    終於被咱們自己拿下了……”


    江山光聽聽就覺得開心:“卡脖子技術,從此被突破了。”


    “可不是嘛,”饒斌:“直到這時國人才知道,


    當初高高在上的洋堿,成本竟如此低廉。


    不過也因此,範旭東受到了英國卜內門公司的種種威脅。


    不僅如此,連國內的軍閥也不斷上門找麻煩。


    1945年,同時為我國打破製堿和製酸技術製約的範旭東,


    因長期勞累和疲於騷擾,突發疾病不幸逝世……”


    一陣沉默後,江山明白了:“這麽說,重慶會談就是因為他中斷的?”


    “你猜對了,就是這位為我國贏得工業之鑰的同誌。”


    饒斌繼續道:“不過另一位陳調甫同誌,也很了不起。


    他在幫助範旭東製取純堿後,創辦了一間天津造漆廠。


    成功研製出了一種能噴、能刷、能烤的三寶漆。


    並給這漆取名為“燈塔”牌。”


    新中國成立後,這間造漆廠吸收了40多家小型製漆廠,合並成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天津造漆廠。


    到了50年代中期,天津燈塔造漆廠接到了我部下達的緊急任務。


    讓他們為飛機、船舶的蒙皮、雷達罩等各個部位,共計研製80多種特殊塗料……


    伱知道嗎江山?”


    此時正在認真聽講的江山,立刻豎起了耳朵。


    “咱們國家的第一架自製飛機、第一輛紅旗牌轎車、”


    饒斌如數家珍道:


    “第一輛解放牌卡車、東風牌卡車、東方紅拖拉機、


    武漢長江大橋、南京長江大橋、第一顆人造衛星,用的都是燈塔牌塗料。”


    這一會,江山已經能猜出饒斌給自己打電話的原因了。


    就他剛剛說的那幾樣“第一”,大多都歸機械部統管。


    尤其是那幾輛汽車,還都是饒部的代表作。


    “之後的十年間,”饒部的話還在繼續:


    “燈塔造漆廠又開始為咱們國家的軍用塗料、航天塗料,不斷研究創新。


    就在年前,天津燈塔造漆廠的部分領導,已經上你們浦江去了。”


    江山裹了裹被子:“到我們市來了?”


    “嗯,此去浦江就是為了和浦江的造漆廠,一塊商量研究接下來軍用塗料的研究方向,”


    饒斌頓了幾秒道:


    “另外,也順便商議一下,如何在不影響研發進度的情況下,把生產利潤給搞上去。”


    聽到這,江山覺得自己如果再不主動點的話……


    “饒部,您感覺我能為咱們國家的塗料行業,做些什麽?”


    “這個嘛,”


    饒部光聽著就感覺欣慰。


    雖然和江山的接觸時間不長,但饒斌還真沒拿這小子當外人:


    “不瞞你說小江,這些年的天津造漆廠,的確是挺不容易的。


    先是工業部給他們塞了大大小小好些個虧損小廠。


    然後又接到了我們部,不斷下發的研發任務。”


    “就是說,”江山道:“這家工廠一直是在完成國家下達的任務。”


    說白了,就是一直在幫著國家解決困難。


    “我聽說他們廠這兩年的日子也不大好過,”


    饒斌這次打電話給江山,說到底也是自己看不過去了:


    “想著一直都是他們為我們解決難題……”


    “於是,您也想幫助他們解決一下難題?”


    “所以,我就來找你江山了。”


    “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江山定無二話:


    “不過……我除了做做宣傳推廣,別的忙也幫不上呀。”


    “我要的就是你這門手藝,”


    饒斌忽然放慢了語速道:


    “在天津造漆廠去浦江之前,我給他們廠的領導提了個建議:出口外銷。”


    “出口?”


    江山稍稍盤算了一下:“饒部,您聽說過新加坡的立時公司嗎?”


    立時公司的創始人吳清亮,將於十年後創建一個世界知名的塗料品牌——立邦漆。


    “你說的是立時塗料公司吧,”


    饒部笑道:“巧了,立時公司的董事長吳清亮,這會正在他的老家潮州捐建小學呢。”


    “他也來大陸了?”


    “這兩年他幾乎年年迴來,”


    饒部想了想:“小江,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不過你放心,立時公司的產品,跟天津造漆廠根本就不是一個檔位的。


    如果我國的油漆塗料銷往東南亞的話,對標的人群自然也不一樣……”


    ……


    浦江城,開林塗料廠。


    盡管今天是大年初一,但廠裏的會議室依舊照常開張。


    作為中國塗料行業的扛把子,開林塗料廠是我國解放前唯一一家船舶塗料的生產企業。


    這一會,開林塗料廠的廠長,指著牆上的一張圖片介紹道:


    “1966年,海軍曾陪同我們廠,檢查過一艘在港灣停留了近半年的驅逐艦。


    盡管這艘艦底已經塗裝了防汙漆,但仍被吸附了厚達23公分的海洋生物。


    也就是說僅僅過了半年,這艘驅逐艦就被迫增重了近20多噸。


    如此一來,無論是整體質量,還是粗糙的表麵,都會影響驅逐艦的航速和油耗……”


    如果一艘驅逐艦連航速都上不去,其它就都不用談了。


    看著圖片上的觸目驚心。


    會議室裏的青島造漆廠、天津造漆廠、廣州造漆廠,以及六機部的幾位同誌,同時都皺起了眉。


    這時候,其中一位廠領導問道:“當年使用的防汙漆,有效期能堅持多久?”


    “不瞞各位,”開林塗料廠的領導苦笑道:“隻有僅僅兩周。”


    “兩周?”


    “這也太短了吧。”


    “所以在當時,每過半個月,海上的艦船就得上塢進行清洗,並重新塗裝,”


    開林廠的領導,接下來道:


    “經過不斷努力,到了1966年時,我們廠已經將船舶防汙漆的有效期,增加到了幾個月的水平。”


    “但和世界平均水平相比,還是遠遠不夠的,”


    就在這時,六機部的同誌說話了:


    “據我們了解,如今很多國家的船舶防腐防汙有效期,已經能長達三年之久……”


    聽到這,會議室裏的多位領導,開始小聲議論了起來。


    “朝鮮戰爭那會,所有國家都對我國停止了船舶塗料的供應,”


    開林塗料廠的領導繼續道:


    “所以,這也是我們418船舶協作組,必須突破的研發目標。”


    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軍工核心技術穩步發展的同時,配套的輔助材料研發,也同時被提上了日程。


    今天,這幾家骨幹塗料造漆廠,相聚與此就是為了共同商議此事。


    但如今,擺在他們麵前的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他們的研發資金鏈——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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