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謝景玨照例寅正初刻起身。

    自阿耶過世後,他與阿娘被迫從謝府遷至永寧坊那謝家大房的別院內,若參加每日常參則需提早動身,才不至於耽誤了時辰。

    他院內並未安置丫鬟婆子,隻是讓管家慶叔安排了兩名小廝負責貼身侍奉,就如他房內清清冷冷的擺設一樣,多寶閣內隻有日常所用的簡牘、名帖和幾件上古的玉器,皆是阿耶當年的心愛之物。如此,全無世家公子琳琅滿目的排麵。

    小廝謹言將熏籠上熏好的公服等物放入托盤內,待郎君盥洗後與慎行一道服侍郎君更衣。

    慶叔親自走至內堂前,站在室外拱手相迎。

    “郎君,馬已牽至外門。”

    “知曉了,就來。”

    隨著清冷聲而至的是身著緋色公服,頭戴進賢冠,腰束金帶,佩戴銀魚袋,腳蹬烏金靴的他。雖見他步履匆匆,卻絲毫不掩君子端方的氣度,緋色公服穿在他身上更加襯托的他身姿挺拔,俊朗不凡。

    慶叔不由得心生感慨。老爺若泉下有知,郎君年紀輕輕便官拜五品,重奪謝氏家主之位指日可待,便可含笑九泉了。

    ……

    太極殿外,隨著內侍一聲唱名“卯正三刻,百官常參。”

    五品以上官員紛紛整頓衣冠笏板,按官階排列魚貫而入,按文東武西分兩排站立。

    辰正初刻二聖才駕臨太極殿,時間尚早,便有那趨炎附勢之人前來寒暄。

    謝景玨均不動聲色的敷衍了事,眾人見他神情淡漠不願多言,便也覺得無趣,繼而悻悻離開。

    他抬首用餘光望去,頭戴通天冠身著紫色公服站在首位的高相,周身圍繞著的人數更加眾多,因遇刺一事慰問的、諂媚的,好不熱鬧。

    隻有一人手持笏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從未聚眾談論,那便是前日拒絕他的蕭銳。就在此時,高相忽然轉身看向蕭銳,略作拱手道:“高某聽聞臻浦拒絕了謝使君送上門的薄禮,臻浦此舉果然具有世家風骨,也為群臣做了表率。”

    眾人趕忙隨聲附和,方才那幾名奉承謝景玨之人見此情況,暗中咬牙埋怨自己愚鈍,隨即也混在群臣中一同附和著。

    謝景玨剛要應對,便聽到蕭銳充滿著凜然正氣的聲音。

    “此事實屬蕭家私事,朝堂乃討論國事之重地,相爺此舉有失身份,蕭某此言僭越了。”說罷,拱手作揖,便不再看眾人。

    謝景玨嘴角微沉。就在此時,一道審視的目光望向他,他並未與那道目光相觸,他知道那是他那官拜禦史中丞的叔父謝淵。

    高相待要反擊,隻聽得內侍高聲報道:“二聖駕到。”

    眾人忙俯首以待齊聲與二聖見禮。

    明黃色鮫紗帷幕內,太後身著褘衣頭戴金釵花十二樹升座於鳳坐之上。峨眉橫翠,粉麵生春,柔媚的眼角微微上揚,雖然生出些許的紋路,但卻更加顯得嫵媚動人,她緩緩抬手。

    “眾卿免禮”。

    聖人身著明黃常服斜靠在禦座上,俊逸的臉龐透著高遠的隨和,周身充斥著清貴之氣。他閑適的望向眾臣,一副與己無關的神情。

    這時,一名新晉禦史中丞手捧奏本,出列跪奏。

    “二聖,臣有劾奏,前日高相遇刺之事,昭示了京畿治防出現重大問題,臣彈劾金吾衛將軍韋敢,不顧二聖及朝中肱股之臣的安危,玩忽職守。”

    聖人假寐的表象下,心中冷笑。高顯這個老匹夫,自導自演了一出戲,就想將表兄拿下,真當他手下無人了。

    這時他聽到了禦座後方來自太後的問詢。

    “謝景玨,高相遇刺一案可有結論?”

    聖人換了個姿勢,趁機不動聲色地斜睨了一眼文臣中站立的謝景玨,隻見他手持笏板,麵無表情的出列拱手。

    “迴稟太後娘娘,臣與金吾衛等人於昨日已將刺客抓獲。隻是那刺客在被押入刑部大牢的途中,被諸多蒙麵高手所救,傷及多名虎賁軍後帶傷逃離。”

    瞬間朝堂上人聲鼎沸,高相手持笏板躬身直視帷幕後麵的太後。

    “臣惶恐,令聖人和太後娘娘掛懷,臣的性命雖不足掛齒,隻是刺客潛逃,定然是背後有人指使。”

    謝景玨握緊手中的笏板,心中冷笑。

    他從懷中拿出一本奏疏,下跪啟首道:“太後娘娘,臣無能讓那賊人逃了。不過,據驗屍的仵作上報,此人使用的殺人手法乃是大內龍武衛慣用的手法。”說罷望向高相,恭敬地拱手:“相爺掌管龍武衛長達十餘載,不知此事是否能給刑部一個說法呢?”

    此事朝堂之上眾人議論紛紛,有些臣子忍不住偷眼覷看高相。刺客的手法若出自高相掌管的龍武衛,那麽高相豈不是成了賊喊捉賊。

    太後透過薄如蟬翼的帷幕,看向手持笏板下跪的謝景玨,想到先帝曾評價謝氏族人,“芝蘭玉樹,皆出其庭。”果然名不虛傳啊,他跪在那裏依舊從容,緋色的公服襯托他如此的長身玉立,放眼望去,身處一群垂垂老矣的朝臣中,越發的耀眼奪目。

    太後眯起眼睛,心中升起憐愛之心。雖然惱他在朝堂上與高相針鋒相對,聲音卻也忍不住緩和下來:“謝卿平身吧,此事有待商榷,待本宮好好想想。”

    “蕭寺卿,本宮聽聞謝使君抓刺客時,刺客挾持了蕭家二娘,據說卿家二娘臨危不懼,最終毫發無傷。不愧是蕭卿所出,本宮倒是想見見蕭家的女郎,看看蕭二娘子是不是比蕭貴妃還要聰慧。”太後笑著覷了一眼謝景玨。

    後者眼觀鼻鼻觀心的站在百官隊列裏,並無異樣。

    蕭銳見此,出列作揖道:“太後謬讚,小女自降生以來便纏綿病榻,自小頑劣且禮數不周,不敢得見聖顏,恐唐突了太後娘娘。”

    “無妨,天真爛漫才最珍貴,得空本宮會命人去將她好生接來,此事已定,卿切勿多言。”太後也隻是因方才謝景玨與高相針鋒相對,才想要將話題岔開罷了。

    ……

    蕭府內,雲荇百無聊賴的手拿麈尾,逗弄著廊下的狸奴。

    蕭夫人去了二叔伯家參加筵席,自從大相佛寺的事情發生以後,無論她怎樣央求,阿娘都咬緊牙關拒不同意帶她出行。

    她氣哄哄的想,她這個在府中養病之人,與那被禁足的尹氏有什麽區別,心中鬱悶至極。

    碧桃見她煩悶,便提議道:“小娘子,王太醫吩咐每日需走百步,方可養生健體,眼看這日頭還未上來,婢子陪小娘子去園中走走。”

    雲荇隻得點了點頭,拿著麈尾,逗弄著狸奴與她一起穿過廊廡,路過一片青竹小路,去往花園。就在此時,她聽到一聲訓斥,“你蹲下,再低一些,你怎得如此蠢笨……”

    她尋聲而去,看到頭戴襆頭,身穿青灰色袍衫,身形微胖的大兄正在一名小廝的攙扶下,踩上另一名小廝的肩膀,企圖爬上牆頭。

    碧桃捂嘴輕聲說道:“大郎君還真是樂此不疲,見老爺最近無暇管他課業,又要溜出去玩耍。”

    雲荇示意碧桃噤聲,她悄悄走過去,拿起麈尾朝著蕭雲琯的臀部狠狠的抽了過去,隻聽得“哎呦”一聲,蕭雲琯站一個站立不穩,連同小廝一起摔在了雲荇腳下。

    蕭雲琯氣洶洶的抬頭,發現是他那整日病歪歪,一向甚少露麵的妹妹,便氣不打一出來“小丫頭片子,敢管我的閑事,也不看看我是誰?”

    雲荇居高臨下的望著他,拿麈尾抵著他的肩膀,哂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我蕭府的大郎君呀,一名世家公子,白日之下做起爬牆這等見不得光的事,丟不丟人?這要是讓阿耶知道了,家法伺候是免不了的了。”

    她抬首望向這萬裏無雲的天空,輕聲歎息:“近日聽阿娘說,阿耶朝中諸事不順,有氣無處撒哩。”

    蕭雲琯想起阿耶那疾言厲色的表情,又想起了阿娘被阿耶訓斥後不敢出屋的模樣,從地上爬起也不顧身上的塵土,趕忙向雲荇作揖“好妹妹,阿兄有眼不識泰山,還忘妹妹饒恕則個。”

    雲荇嫌棄的後退了一步,遂笑道:“好說,好說,我可以不告訴阿耶阿娘,隻不過嘛……”她微微覷了一眼大兄,附耳低聲說道:“如果你帶我出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蕭雲琯像被雷擊了般的跳開,一顆碩大的頭搖的像那撥浪鼓一樣:“妹妹,我要帶你出去,迴來後阿耶與母親肯定會打斷我一條腿。”

    “那你不帶我出去,阿耶就能放過你?”雲荇威脅道:“如果你帶我出去,我保證你毫發無傷,如果你不帶我出去,那麽今晚你就等著家法伺候吧。碧桃,我們走……”說罷轉身離去。

    “哎,妹妹妹,我帶,我帶……”蕭雲琯像霜打的茄子般無奈的應承了,他不甘的瞟了一眼突然陌生起來的妹妹,踢了下身旁的小廝瀉火,“狗奴才,讓你挖洞你卻拖延至今,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

    雲荇坐上馬車,興高采烈地拈起竹簾左顧右盼,此次出門和去大相佛寺不同,這種自由的滋味兒真真令人迴味無窮。她轉頭看向一臉無奈的蕭雲琯,忙安慰道:“阿兄,租馬車所用的銀子我迴去便還給你。我知道你每月就固定那點月例,銀錢方麵你不必擔心。”

    她深知蕭雲琯身為庶子,而今還在進學中,每月也就那些固定的月例而已。出來一趟若不主動提出分擔銀錢,那麽下一次定然不會再帶她出來了。

    蕭雲琯雖然不好意思點頭應允,心裏卻也對這個妹妹生出一些欣慰之情。至少她是體諒他關心他的,和尹氏揪著他的耳朵罵他不爭氣的關心是截然不同的。

    雲荇見他臉上一會兒憂愁一會兒歡喜,不知道他心裏在打什麽算盤。不過呢,她這會兒心裏可有算盤要打,她毫不客氣地提議,“大兄,我想去醉仙樓。”

    蕭雲琯瞪大了眼睛,“我的好妹妹,醉仙樓一餐就要去掉我大半積蓄,我還要去平康坊給蘊娘博·彩頭呢。”他不小心說漏後半句,後悔也來不及了。

    雲荇看著他那痛悔不已的呆樣兒,撇了撇嘴,“去平康坊見小娘子舍得花銀子,請妹妹吃珍饈佳肴卻哭窮,這就是我的大兄。”

    蕭雲琯看著他這個精的掉渣的妹妹,真是無解。他抓抓頭,像是做了重大決定般的,咬著牙說道:“大兄今日就帶妹妹去醉仙樓,隻不過你答應我的事可不能反悔,以後看到我出去也不可告訴阿耶,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雲荇啼笑皆非的看著他,故作一臉真摯的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算是與他達成了共識。她心中腹誹,這大兄除了人傻點兒,沒別的毛病。其實方才雇車時,她就已經告知車夫去醉仙樓,難道他沒聽到麽。

    醉仙樓的博士,殷勤的將她和蕭雲琯迎進了大堂,蕭雲琯傲慢的指了指樓梯,“樓上可還有空置的錦閣?”

    博士躬身哈腰的陪笑道:“有有,請郎君與小娘子隨我來。”

    雲荇跟隨在蕭雲琯身後,透過帷帽內下垂的皂紗打量起阿娘的這間產業。

    她忍不住咂舌,這間酒樓的裝潢無不透露著富貴,還未行至二樓便聽到了陣陣絲竹之聲,還有那女郎在吟唱。

    二樓錦閣的木質推拉門上,均畫著四季不同的花鳥魚蟲工筆畫,看上去皆出自名家之手,且年代久遠。當她專注的欣賞時,與一名身著一襲水色紗道袍,外罩白涼衫,額冠岌岌的郎君擦身而過。

    她與他同時站定,迴首相望,雲荇想到阿耶那日將謝家人拒之門外的行為,襝衽道了個萬福,隔著帷帽輕聲說道:“謝家郎君,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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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士:因陸羽有《茶經》一書傳世,被唐德宗皇帝當麵尊稱為“茶博士”,後來對賣茶的夥計就稱為茶博士,又稱賣酒的人為酒博士...如此順延。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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