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臨安大內,慈寧殿。


    太後楊桂枝正坐在殿前,膝蓋上厚厚的錦毯,對著眼前的梅林出神。


    周圍的宮人寂靜一片,人人都是小心噤聲。


    元旦前後,脾氣暴躁、喜怒無常的楊太後,已經將數位宮人打傷或趕出了禁宮。


    一場宮廷廢黜風波,僅僅是一個來月,這位大宋朝廷的後宮之主,頭發全白,人也蒼老憔悴了許多。


    “太後,陛下和昭儀來看你了。”


    貼身宮女翠珠上來,小聲稟報。


    “請他們進來吧。”


    楊桂枝輕輕點了點頭,目光中有一絲驚訝。


    時隔快兩個月,這個趙竑才來見自己,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不會來送自己三尺白綾,讓自己了此殘生吧?


    “太後,陛下不喜歡被人稱為“官家”。”


    翠珠紅著臉,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楊桂枝詫異地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翠珠,輕輕點了點頭。


    “孩兒參見太後。”


    趙竑過來,上前肅拜。


    “妾身參見太後。”


    周秀娘跟著行禮。


    趙竑和周秀娘站在楊桂枝跟前,畢恭畢敬。


    說實話,他很忙,也懶得前來尊老愛幼。讓他驚訝的是,楊桂枝猛然老了許多,白發蒼蒼,麵容憔悴,和他腦海裏鎮定冷酷的那個皇後判若兩人。


    難道這就是權力的作用?失去了對大宋禁內的掌控,這位睚眥必報的楊太後,已經形同廢人了?


    不過,今天是楊桂枝的生日,他不能不來。


    “拿上來吧!”


    周秀娘擺擺手,禁軍們把東西抬了上來。


    “陛下,你這是做什麽?”


    楊桂枝心頭一驚,驚懼浮上心頭。


    他不會真讓自己自盡吧?


    “太後,今天是你的壽辰。這是孩兒的一番心意,祝你身子健康,福壽延年!”


    趙竑有些驚詫,惻隱之心頓生。


    精明強幹的楊桂枝,竟然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可見宮變的打擊,對她還是挺大的。


    “我的……壽辰……”


    楊桂枝心頭恍惚,如癡如醉。


    “太後,昨天就跟你提過了,你恐怕又給忘了。”


    翠竹在一旁輕聲說道,稍稍彎曲的身子,腰臀劃出一個美妙的弧度。


    趙竑的賊眼,莫名地一亮。


    以他老司機的審美觀點,就這腰身,怎麽也是八十五分以上。


    “太後,正是先帝大喪,不宜操辦,還請太後體諒。”


    周秀娘在一旁輕聲說道,親自打開了箱子。


    “太後,知道你喜歡作畫,這是幾幅古畫,另有一些我父親親自打造的首飾,不成敬意。”


    周秀娘介紹完,恭恭敬敬站到一旁。


    強勢精明、讓她敬而遠之的楊桂枝,竟然如此蒼老憔悴!


    “陛下,昭儀,坐吧。有心了。”


    楊桂枝看了一眼禮品,輕輕點頭,眼神裏一絲驚詫。


    難道說,還沒有到圖窮匕見的那一刻?


    趙竑和周秀娘在一旁坐下,宮人奉上茶來。


    趙竑驚訝地發現,竟然是泡茶,不是那種茶葉碾碎的抹茶。


    看來,自己的生活習慣,太後大人了解的清清楚楚。


    楊桂枝抬起頭來,驚訝地看了看翠竹。翠竹紅著臉,眼神閃爍。


    “太後,孩兒日理萬機,沒有前來問候太後,還請太後恕罪。本來想帶皇孫來,可是孩子鬧騰,怕驚擾了太後的清靜。”


    “陛下,成王敗寇。你心裏恨我,我心裏也明白。你不用刻意。說吧,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楊桂枝輕聲一句,麵色平靜。


    看來,她已經接受了眼前這個現實。


    “成王敗寇?”


    趙竑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太後,成王敗寇,都和你沒什麽關係。無論是誰登基大寶,你還是你的太後。史彌遠操控一切,完全可以直接推趙貴誠上位。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摻合進來?而且非要和我死扛到底?”


    趙竑的話,引來楊桂枝的一陣沉默。片刻,她才緩緩開口。


    “官……陛下,鬧到和史彌遠勢不兩立,你和老身又互相傷害,你就沒有反思過,自己也難辭其咎嗎?”


    倔強的楊桂枝,做錯了事還不承認。


    趙竑的心頭,充滿了無奈。


    “即便是我咎由自取,但這是國事,不是你我之間的私事。太後因私廢公,和史彌遠私自廢黜當朝太子,矯詔另立新君,太後難道能心安嗎?”


    失望之餘,趙竑微微有些生氣。


    楊桂枝對自己,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敵視。


    你不可能討所有人喜歡,但你至少可以不讓別人那麽討厭你。


    純粹的屁話!


    屁話放在楊桂枝身上,似乎永遠都不合適。


    “陛下不必多說。現在陛下是勝者,陛下所說就是聖旨。老身不過是敗軍之將,任由陛下處置吧。”


    楊桂枝麵上冷若冰霜,趙竑心頭暗暗歎息。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楊桂枝果然是楊桂枝,年過花甲,還是如此心如鐵石。


    這樣固執的人,到底要怎樣改變啊?


    “太後,孩兒想說幾句心裏話,不知太後願不願意聽聽。”


    趙竑不再掩飾,直接說明了來意。


    目光看向楊桂枝身後的侍女翠珠,趙竑賊眼又多看了幾眼。


    長腿細腰,一件輕袍掩蓋不住胸前的挺拔,好柔美的女子!


    被趙竑看的心慌意亂,翠珠臉上泛紅,卻嬌羞不已地迴看了趙竑兩眼。


    這一切,都被不經意抬起頭來的楊桂枝敏銳地捕捉。


    不過,這一次她並沒有惱怒。


    “陛下是大宋天子,生殺予奪,有話自然可以直說。”


    楊桂枝臉上不動聲色,輕輕擺了擺手,周圍的人包括翠珠,都是退了下去。


    “秀娘,你先去內廚司準備一下,我和太後有話說。”


    禮數上場麵上已經做到,周秀娘待在這裏無聊,不如讓她迴去歇著。


    “太後,我先過去了。等一會給你過壽!”


    周秀娘行了一禮,先行離開。


    “陛下,有什麽不能說的,還要避開你的女人?想要殺了我這個老太婆,盡管動手就是。陛下登基大寶,是踩著老身的臉麵上去的。老身感激不盡!”


    楊桂枝忍不住,冷冷笑道。


    宮變當日,她所受到的恥辱,已經讓她無地自容了。


    “太後,當日廢黜之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孩兒沒有選擇。讓太後難堪,也是無奈之舉。”


    趙竑微微遲疑,還是說了出來。


    楊桂枝這樣的人,最在乎自己的臉麵。當日宮變,楊桂枝成了天下人的笑柄,雖說是自作自受,但終歸是讓她顏麵掃地。


    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去金陵,也許會待很長時間,他可不希望後院起火,到時候不得不痛下殺手,鬧得兩敗俱傷。


    今天,既是給楊桂枝過壽,又是來求和,擺明自己的態度。


    楊桂枝麵無表情,依然看著眼前的梅林,一言不發。


    “太後,若是孩兒被廢,以史彌遠的狠絕,孩兒下場如何,可想而知。孩兒不得已反擊,隻圖自保。讓太後難堪,乃是形勢使然,還請太後體諒。”


    趙竑據實迴答,語氣誠摯,姿態放的很低。


    楊桂枝冷冷看了一眼趙竑,微微一笑,身子依然沒動一下。


    “陛下,你真的是好計謀。先帝遺詔、買通馮樹、裝聾作啞,扮豬吃老虎,一擊得手。說心裏話,大宋交到陛下手上,老身放心了。”


    楊桂枝輕描淡寫說道,聽不出話裏的悲喜。


    此刻,她的心裏安定了幾分,看來新皇並不是要和她算舊賬,而是握手言和。


    畢竟,麵子再大,也大不過人的生死。


    “太後,孩兒不得已而為之。就像孩兒當日想和吳氏和好如初,但吳家根本不給孩兒機會一樣。所有的一切,孩兒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趙竑苦笑一聲,感慨地說了出來。


    “孩兒也想安安靜靜地登基,不要經曆這些生生死死。太後難道不知道,當日孩兒可是從東宮一路殺到了福寧殿。孩兒身上藏帶火器,已經抱了同歸於盡的念頭。太後以為,孩兒想這樣以身犯險嗎?”


    楊桂枝冰冷的目光中,終於有了一絲情感。她坐直了身子,眉頭微微一皺。


    “陛下,你說了這麽多,不就是擔心我讓後宮不安,趙貴誠東山再起。你放心,老身花甲之年,早已心灰意冷,不會也沒有能力再掣肘你了。至於趙貴誠,誌大才疏,翻不起浪花。”


    “太後小看了孩兒,也小看了自己。”


    趙竑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趙貴誠不過庸人之資,太後不會選他為大宋之主,他擔不起這副重擔。朕也不怕太後掣肘,朕隻是不想你我母子反目成仇,讓天下人恥笑,讓大宋失去了唯一一次中興的良機。”


    楊桂枝能夠服軟,這可真是讓他長出了一口氣。


    隻有楊桂枝安安穩穩當她的皇太後,他一定會善待,也給足她麵子。


    他還是有這個度量。


    “陛下,你是不是太高看了自己?你就能挑得起大宋這一副重擔嗎?”


    楊桂枝嘴角微微上揚,目光中一絲譏諷。


    母子反目成仇?他們兩個還算母子嗎?恐怕早已經是仇人了吧。


    “太後,我大宋今日之亂局,太後才是始作俑者。太後難道不知嗎?”


    趙竑怒氣漸生,臉色也黑了許多。


    “陛下,你如今是大宋官家,你怎麽說都行!”


    楊桂枝心裏不由得一驚。趙竑性格剛猛,可不是軟蛋,自己說話太重了些。


    “太後,當日你貴為大宋皇後,為了你和韓侂胄的私怨,串同史彌遠,不惜矯詔將當朝重臣格殺。你養虎為患,致使史彌遠專權,大宋天子淪為傀儡。今日大宋所有的困局,都是拜你所賜。你難道還不自知嗎?”


    趙竑的話,讓楊桂枝臉色通紅,憤然反駁了出來。


    “陛下,你血口噴人!韓侂胄妄動幹戈,北伐草草,金人要他的人頭,與老身何幹?”


    “太後,是不是和你有關,你心知肚明。”


    趙竑暗暗搖頭,此人倔強強悍,已經沒法再與之爭辯。


    “太後,你看這梅花,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孩兒要帶領大宋,革新變法,勵精圖治,讓大宋走上一條光明之路,一條民族富強的光明大道。”


    趙竑指著盛開的梅林,朗聲說道,卻讓楊桂枝再度冷冷一笑。


    “陛下,那又是怎麽樣的一條光明之路?”


    “這條光榮之路,會刻滿我漢家王朝的光榮。萬國來朝,賓服四夷。遙遠的西域,浩瀚的大漠,黃河九曲,波瀾壯闊的大海,凡是日光所照,江河所至,都是我大宋的天下。我要我漢家的文明,沐浴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


    趙竑的話語,讓自己的心,都熱了起來。


    恢複漢家昔日的榮光,那是每一個漢家熱血男兒的理想。也許大多數人,包括楊桂枝們都不能理解,但他們依然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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