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至明不止一次覺得自己窩囊,他本在興寧府好好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多富多貴談不上,可他好歹也算得上是興寧府的土皇帝,在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那些個賤民也對他尊敬不已,他自覺沒做啥大事。


    不過就是上任那會兒將府中的地痞流氓收拾了個幹淨,他不喊打也不喊殺,動不動就見血,多嚇人呐。


    他就讓地痞流氓四處幹活做工——欠老劉家一兩銀?幹一年活,不給飯吃那種。欠客來酒樓何掌櫃兩壺酒?去酒樓洗盤子,洗半年。


    還有啥來著?


    哦......他不過在這兩年受災之時,上書過兩封,想讓上頭少收點糧稅,讓賤民們喘口氣,免得天天上街連個歡聲笑語都沒有,一個個光看臉就知道活不長。


    不過上頭沒應,因為上的書被盧巡撫這狗雜種給攔了。


    狗雜種當然不願意了,興寧府少繳糧稅,影響人家的“業績”和仕途。


    人家還盼著巡視期滿,迴京升官呢。


    此時狗雜種麵色好像不太好,但他該說的還是要說,“我的好大人呐,您要不派人去西頭再好好查看查看?若真有點什麽,咱們也能及時應對,免得百姓們真的將此事鬧大了啊!”


    他不敢說自己早就派人去城西看過,若說了,狗雜種會覺得自己在查他。


    但他沒想到的是,他不說,對方也有話說。


    隻見盧巡撫眉目陰沉,皮笑肉不笑,聲音跟鋸子鋸老木一樣難聽:“你的意思是,這疫,是本巡撫帶來的?”


    蔣至明心中大叫不好,膝蓋一軟便給盧巡撫跪了下去,連連喊天。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呐!下官隻是給您提提意見罷了,您要不去城門口看看,現在那些百姓不願意走,就想著衝出城去!咱們、咱們總得幹點什麽,以安百姓之心呐,您說是不是......”


    他屁股撅得老高,眼睛快翻到天靈蓋上,就想偷偷瞧瞧盧巡撫神情。


    奈何烏紗帽眼擋眼,雙眼都要抬抽筋了,他也沒看到對方到底是個什麽心思。


    不知不覺間,一刻鍾過,蔣至明用手肘碰了碰膝蓋,疼得齜牙咧嘴,心中大罵這狗雜種什麽毛病,每次跪他不讓人起。


    他在心中將盧巡撫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無聊看起了磚縫兒——好像又要下雨,蚍蜉螞開始連成串兒搬家了,他借著衣袖遮擋,故意伸手擋在它們必經之路上,惡趣味地瞧著它們急得團團轉。


    跪就跪唄,不讓起就不起唄,晚上迴去還能讓香香小妾揉揉腿。


    不知過了多久,鋸子又開拉了,“起來吧。”


    蔣至明遺憾起身,捂著膝蓋,擠出笑臉:“多謝大人體恤下官。”


    盧巡撫抬眸,因著他眼皮沒二兩肉,眼眶又深,顯得有些駭人,“你知道,那幾個人本巡撫是如何處理的嗎?”


    蔣至明一愣,雙眼提溜轉著,不確定問道:“您說的是您手下那幾個.......”


    那幾個惹上疫病之人?


    “活埋。”盧巡撫並未理他,而是直接說起來了自己的處理方式,“本巡撫將人活埋了。古籍上是如此記載的,染疫之人,是惹了天怒,需得活埋祭天。”


    狗雜種的!竟對一心為自己的賣命的手下都能下如此死手!


    蔣至明感覺自己頭皮發麻,甚至連頭發都豎了起來,身上雞皮疙瘩不斷,直接從後脖梗到了腳趾丫。


    人昌南府沒聽說有活埋人呢?不都好好治著的嗎?用得著讓人活活憋斷氣?


    蔣至明不懂,他隻知道活時手上沾血,死了是要下無間地獄的。


    “活、活、活埋?”他知道自己不該問,可耐不住好奇,“埋哪兒了?”


    盧巡撫朝他一笑,牙間銀光一閃,“你猜?你要去挖人?”


    蔣至明膝蓋一軟,又給盧巡撫跪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隻是想著給您提提意見,畢竟下官在府城待了好多年,對府城頗為熟悉,若是能幫上您的忙,那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盧巡撫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蔣至明抬頭,臉上滿是諂媚:“但大人行事,自有章法,下官不問了。”


    盧巡撫在心中罵了一聲廢物,難怪做官幾十年都還隻是個知府。


    “起來吧,此事本官自會解決,但你記住,興寧府的疫,是昌南府傳來的。”


    他想栽贓到昌南府身上?


    蔣至明腦子轉得飛快,覺得盧巡撫這廝也太過落井下石了一些。


    雖然那寧順佑確實不是個東西,可人都下了大獄,他還給人整這一出,不是要人家老爹老娘一塊赴死嗎?


    何必趕盡殺絕呢,聖上自有裁決不是?


    “下官知曉,下官知曉,咱們興寧府,不過是受害者罷了。”死道友不死貧道,他手腳並用爬了起來。


    但他心中也明白,若盧巡撫無法將此事栽贓到昌南府身上,那這個鍋,肯定是他蔣至明背了。


    到時是他護府不周,讓百姓受苦,而他盧巡撫就是天降神明,救百姓於水火之中,順便將他這個狗官“繩之以法”。


    他想掙紮,但沒辦法掙紮。


    他沒啥大誌向,也不像盧巡撫這人,在朝中根基深,四處結黨,四處都是門生。


    若禍事真臨了頭,他隻得將家中金銀細軟全給夫人,再將夫人和小妾們全都休了去,讓她們去過瀟灑日子。


    但該說不說,一想到她們可能改嫁做他人婦,他這心口呀......就跟刀挖一樣疼!


    “下去吧。”盧巡撫似是嫌他礙眼,朝他擺了擺手,“今日一過,百姓們自會散去。”


    蔣至明聽後本覺得挺好,又不用操閑心了,但......此人手段陰狠,也不知他會對賤民們用何等法子?


    若是喊打喊殺......


    那業障不會落他蔣至明身上吧?


    他剛邁出的雙腿又收了迴來,狗腿問道:“大人,下官鬥膽問一句,您......欲如何處理此事?”


    “你膽子是挺鬥的。”此話似是嘲諷,又似是玩笑,“婦人之仁,如何能成事?本巡撫不過殺雞儆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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