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破敗之地,斷壁殘垣,突出的通風管道纏繞著半截玻璃門……市立美術館孤零零地站在廢墟之中,左側樓體有個巨大的圓洞,一直能從裏麵看到陰沉的天空……


    “跟我往這邊走,姑娘,如果你正在做那些事,就請你到美術館來。”白胡子軍官低低的聲音正穿過遍地的瓦礫。德爾美正在撕扯自己身上剩餘的兔子服裝,隔著玩偶服被老頭拽著。


    老頭是個中校,製服的顏色很像是直屬情報局的。德爾美仔細打量著他的扮相,或許胡子是白的,但他的頭發卻是摻雜了銀絲的淺棕色,說明他沒有看上去那麽蒼老。


    美術館隻剩下一大半,高處的圓洞讓人感到恐懼,像是戰艦的大炮硬生生挖出來的那般。德爾美和中校走進了失去門板的門洞,大廳裏空蕩蕩的,除了玻璃碴和碎混凝土,就再沒有任何參觀者了。


    “現在是哪一年?”中校似乎是明知故問。


    “413年十二月。”德爾美迴答。


    “哦哦,三年,三年過去了!”中校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的。“三年啦,什麽都沒變化,卡布尼呀……”


    “請問,您是共和國情報局的嗎?”德爾美用手拽他的肩章。“看起來您的製服非常像……”


    “什麽情報局?”老頭眼光很呆滯,但突然又緊緊抓住她的領口。“尤羅?尤羅先生呢?他去了哪裏?”


    “尤羅?”德爾美攥住他的手。“你放開我!”


    “迴答我!”老頭像是失去了他的親人一樣大吼著。“告訴我,他在那裏嗎?”


    “你放開!”德爾美一用力,推開老頭。這家夥身手倒是不錯,換正常人早就一個跟頭。“你說尤羅,尤羅·格林,空軍元帥,對嗎?”


    “對!”中校雙眼放光。“他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應該,還活著吧,最近聽不到他的消息了。”


    “嘛,算了,算了。”老頭吃力地站起身。“你肯定不知道這些……說點別的,說點別的吧——你要參觀美術館嗎?”


    “我還有任務。”德爾美非常想拒絕他並且離開這裏。


    “去他的任務。”中校啐了一口。“別提任務,今天,現在,你要參觀美術館,對吧?”


    這個老鬼是什麽人?德爾美的腦子裏琢磨著,這個中校沒準是個大人物,認識尤羅元帥。她也思考著,如果和他多交流一下……嗯,沒準能問到什麽情報,特別是她總是以蠻力解決問題,如果能得到好情報,艾爾尼亞準會對她刮目相看的。


    所以,他們一起漫步在美術館的陰暗廢墟中了。她幾乎摸黑前進,看不到什麽,展廳多數都被大炮開了洞,或是立著啞彈。老頭提醒她離那些未爆的魔鬼遠一些,然後偷摸去一個角落裏開了燈。


    從昏黃的燈光裏看去,美術館依靠幾根頑強的立柱支撐自己,天花板有一半多不見了,而那幾幅畫就掛在還有樓頂的這邊展廳裏。畫框上方有閃爍的小射燈,因電力故障而顫抖著,短路的地方崩著火花,德爾美盡可能躲開它們。


    “我們還有電,真幸運。”老頭在她身後小步走著。


    “會被帝國軍看到吧?”


    “他們?”老頭不以為然。“他們隻是一群蠢貨,不要在意,在過去……不,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一個能打他們十個。”


    這話聽著像是扯淡。不過,如果他真的是情報局中校,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吧?按照蘇幹先生的說法,共和國有兩個情報機構:直屬情報局和附屬情報局。其中直屬的特工們個個都是高手,不僅精通各種武器,還會駕駛戰車機甲,甚至是戰鬥機。


    “所以,您年輕的時候,是做什麽的?”德爾美笑著問他。


    “我?”中校停了一下。“我嘛,無名小卒,啥也不是,啥也不是!”


    “不可能的啦,您這身衣服就很說明問題。”德爾美站在第一幅畫前。


    “衣服,隻不過是些過去的破爛罷了,”他用手指著腦袋。“這裏,看到了嗎?大智慧,在這裏,什麽刀槍劍戟,都是工具,是工具,明白嗎?要用這裏……哎,老了,沒用了。”歎了口氣,他竟然又開始哭泣了。


    “那個,”德爾美試圖岔開話題。“中校伯伯,請問,你能給我講解這些畫作嗎?”


    “什麽中校伯伯?”老頭聽見這稱唿,勃然大怒了。“我有名字的!雖然……算了,都戰敗了,技不如人,給你講了也無妨……叫我瓊斯,聽清楚沒有?”


    “瓊斯先生,今天的美術館參觀,是您負責講解吧?”她倒是很快進入了場景之中。


    第一幅畫是油畫,複合材料的畫框,畫作本身被一層強化玻璃保護著。在畫麵中有個扭曲的怪人,身體宛若畸形的樹根,頭發披散著,雙腳歪斜,他站在一片虛無之中,步履蹣跚。而怪人眼睛部位的玻璃被彈片打出了裂痕。


    每幅畫右邊都標著名字和作者。德爾美俯下身子仔細觀察,上麵寫的是:《小獨裁者》\/道爾頓。看來道爾頓就是作者的名字,可是她不認得,如果艾爾尼亞在就好了……


    “這幅畫還用我說嗎?”瓊斯中校看著天花板。“畫的名字叫‘小獨裁者’,上麵是一個身高缺乏優勢,身體又扭曲變形的怪人,他內心憤恨、恐懼、絕望,而又悲涼。他沒有感恩,沒有人情味兒,隻想要報複那些他自以為欺負自己的人。”


    “嗯,很像是如今坐在行政中心裏的那些家夥。”德爾美若有所思地迴答他。


    “差不多,具體請你自己感受。”老頭往旁邊走了兩步,在昏暗的燈光中,第二幅畫躍入眼簾。這是一座古老而又豪華的建築,很像是德林沃斯學院的高塔。而在古老塔樓的頂部,那個狹窄的窗口裏,一位短發少女正在彈著古琴。她看上去非常孤獨。


    畫作的標題為《古樓》,作者不詳。德爾美隱約感覺畫上的少女非常眼熟,但一時想不到在哪裏見過。她看上去正在一邊彈琴,一邊唱著動人的歌謠。


    “這幅《古樓》嘛,”瓊斯中校想了想,開始講解:“作者不詳,既然這樣寫了,我就不調查了。你看,她在那尖塔林立的城堡上,演奏著隻屬於自己的樂曲,哀傷而又淒美。看著她的身影,讓人沉思,且冥想著。如果你是個英雄,你一定要去塔樓拜訪她。”


    “可是,她又在哪裏呢?”德爾美陷入了沉思。


    “也許在這座城市裏,也許不在,也許在宇宙中的某個角落,也許就在你的心中。”瓊斯中校點了點頭。“別發呆,來跟我看下一幅畫。”


    這幅畫顏色絢麗,就算是燈光微弱,也能直入人心。她看到上麵有男孩女孩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在一座花園中嬉戲打鬧。在他們身後,大噴泉的水霧映射出彩虹,畫麵各處裝點著蝴蝶圖案,很是好看。


    標題為《阿爾巴德的花園》,作者是保羅·尼克。底下還有一行小字:408年元月繪於高等學院。看來這幅畫描述的是高等學院的前廣場了,那大噴泉是德爾美非常熟悉的,可惜三年前就被炸彈摧毀了。


    “讓我猜猜,你是高等學院的學生,對吧?”老頭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畢竟她看到這幅畫,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對吧,畫麵遠處的那個金色雙馬尾路人小女孩,不就是露琳嗎?作者就在這麽近的地方取景,還真是懷念啊……


    “什麽都沒有了,對吧,你想迴去,但是過去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瓊斯中校拍著她的肩膀。“看看未來,看看下一幅畫吧,姑娘。”


    這幅畫名叫《卡車》。畫麵中除了一輛極為模糊而且老舊的懸浮卡車,什麽都沒有。但駕駛艙那裏又畫得非常細致、清晰,駕駛員頭戴安全盔,穿著船塢區的工人製服。他滿麵笑容,精神煥發。和那破舊的老卡車形成了鮮明對比。


    作者是察爾多·塞巴斯,這是一個藏於德爾美模糊記憶中的名字,他是父親的凱萊布的生意夥伴,有幾次曾經來艾瑪莊園拜訪。她隻記得這個癲狂大叔非常癡迷藝術品,經常和父親聊他的新收藏。有一次,他來莊園,看到小德爾美在畫畫,竟加入進去,大聲地開始教授藝術知識,弄得孩子們都不好意思了……


    “察爾多先生……你還好嗎?”德爾美心中有些酸酸的。“瓊斯先生,你知道這個察爾多·塞巴斯嗎?”


    “察爾多?”瓊斯想了想。“如果我沒記錯,他是工業集團的成員,開造船廠的,他是哪家來著……哦,對了,他是造船六廠的,在第二空港區南邊。”


    “那邊,怎麽樣……”德爾美追問道。


    “炸了吧,大概是的。”瓊斯中校一臉茫然。“第一輪轟炸就有那邊吧,後來船塢那邊大爆炸,誰知道呢……誰知道怎麽樣了?”


    她不知該說什麽好,仿佛所剩無幾的迴憶,又被人抽走了一縷,失去了什麽東西,強裝鎮定,沉默不語,走到另一幅畫前麵。


    《兩個近衛軍》,作者佚名。那個高大而粗暴的帝國近衛軍,耀武揚威,飛橫跋扈,手舉一杆儀仗旗,上麵塗得烏黑。而矮小陰險的近衛軍軍官,邁著小步,手裏拿著書本和全息記錄儀,正在查看什麽信息。


    “這幅畫嘛……誰畫的啊?”瓊斯中校差點笑出聲。“你看那個高大的家夥,就是你知道的敵人形象。他們殘忍無情,誓要屠戮所有妨礙他們的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表麵上的,看到的,聽說的,從新聞媒體中了解到的。”


    “那個矮個子呢?”德爾美觀察著畫作。“我覺得他更危險。”


    “沒錯,當敵人試圖學習我們的文化,才是最可怕的。”瓊斯中校對她豎起了大拇指。“他們會從書籍、媒體,社交論壇來滲透我們,讓我們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卑微,服從於他們的先進或是所謂的宇宙法則,記住,這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


    現在展館對側的牆壁上,有著一幅奇怪的畫。畫麵全被塗黑,隻有正中有一抹紅色,像是頭發般,又像是火焰。德爾美覺得這紅色和自己的發色很相近,便駐足察看。


    標題為《旗幟》,作者為沙裏亞·洛芙萊斯。


    等下,這個不就是,在過去遇到的科學院女孩?為什麽這裏會有她的畫作?她不是個科學家嗎?


    “你肯定很好奇,為什麽科學院的院士會有這樣一幅畫。”瓊斯中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沙裏亞院士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非常喜歡創作,繪製了很多作品。這些畫都有共同的特點,就是裏麵有個像你一樣的紅頭發女孩。據傳這是她最好的朋友……畢竟,那老太太一直都孤家寡人的……”


    “是這樣嗎?”德爾美愣住了。


    “尤羅元帥據說當時就在那兒。”瓊斯中校感歎起來。“哎,他這樣跟我說:沙裏亞院士躺在紅頭發女孩的懷裏,盡管她倆看起來年齡差了許多倍,但是她們的友誼還像是最開始一樣純潔……然後,院士就說了自己的的遺言……再見到你,真好……”


    德爾美呆在原地。腦子裏亂亂的,她有點理不清頭緒。難道自己會見到沙裏亞小姐的死亡嗎?可那是過去發生的事情了,怎麽會這樣?為什麽自己會再一次出現在過去的時間裏?


    “呀,我又沒說你,你哭什麽?”瓊斯中校很是不解。“這幅畫,對,叫旗幟,肯定指的是中間的紅色——可為什麽叫旗幟,哎,我也說不太清,共和國的旗幟不是藍色的嗎?科學家們有自己的智慧,對吧,我這個軍隊的大老粗反正是理解不了啦。”


    這樣,他轉了個身,手指著在角落裏的一幅畫。那畫麵陰暗沉重,在微弱的光線下,可見滿幅皆是骷髏和荊棘。色彩壓抑而黯淡,唯獨中間部分,有一具骨骸獨自挺立,左手執劍,右手持大斧,被光芒籠罩。


    畫的標題為《墳場》,作者那裏被人用油漆塗掉了。瓊斯搖著頭說:“不知道是誰亂塗亂畫哦。”


    “這幅畫講了什麽,瓊斯先生?”


    “我不知道。”他仿佛也很迷惑。“人固有一死,可是有些人仿佛挨了詛咒,在別人已經化為白骨的時候,他卻還能站起來,拿著武器繼續無休止的戰鬥。想想看,你如果還記得你的戰友們如何倒下,你卻活下來,或是說——你本該死去,但為什麽?因為詛咒——那是惡毒的詛咒,不死,隻是個笑話。”


    這說的就是她自己吧,德爾美有些苦笑出來,這些畫的主題都怪怪的,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行啦,別害怕,最後一幅畫,馬上就參觀完啦!”瓊斯中校站起來,走到最寬的那麵牆旁邊。“目前的本館鎮館之寶!就是它了!”


    這是一幅長卷,足足有十多米。要從左邊開始觀看,上麵的人物場景極其豐富,栩栩如生。標題為《記行政中心和總工會塔下之戰鬥》,作者為阿爾蒂娜。其下有一行小字:謹以此作品向偉大的共和國戰士們致敬。


    “來看第一部分,最左邊這裏。”瓊斯中校指著畫布。能看到這是一處街道的場景,帝國軍的戰車和機甲部隊,正從畫麵左邊各處,如潮水般湧來。遠處的摩天大樓都冒著滾滾濃煙。帝國軍士兵,有的正用屠刀殺害百姓,有的正高唿衝鋒,有的手持大旗,有的伏在掩體後,麵目可憎。


    “然後這裏是第二部分。”在這裏,住宅區和商業樓宇被撕開了大口子,能看到硝煙彌漫的天空,無數黑色的轟炸機正在飛行,爆炸的碎片濺落四處。能看到幾名共和國士兵正在畫麵下方抵抗,他們擊倒了一些敵人,但更多的敵人正在趕來。


    “現在,我們的空軍登場了。”順瓊斯先生手指處,德爾美可以看到銀色的共和國戰鬥機,正在淩厲地俯衝,巨大的火球衝天而起,敵人被炸得哭爹喊娘,在遠處的瓦礫中,躺著大量帝國軍屍體,和共和國戰士們倒在一處,英雄的屍骸安詳而平靜,敵人的身軀扭曲而充滿不甘。


    隨後就是行政中心的陣地。共和國戰士們有的大聲呐喊,有的操作機關炮和重型武器,有的正在給隊友傳遞彈藥,有一位醫護兵正在緊張地救治傷員。敵人的旗幟林立,正在向行政中心的高台猛衝,被機關炮打倒,摔落下去。行政中心的探照燈齊明,晃得一些敵人睜不開眼睛。


    到了最後的部分。德爾美看到警衛隊的士兵們隱蔽在桌椅、板條箱和漂亮的大沙發後麵,正在商量對策。共和國衛隊正在和不斷摸進行政中心主廳的敵人交火,戰鬥極其慘烈。每間辦公室都噴射著烈焰,每張桌子和每個花瓶都被用來作為掩體,敵人倒下一片,又有新的敵人衝進來。大廳裏燈光通明,火焰熊熊,而在屋頂上,共和國的旗幟還在高高飄揚……


    這幅畫筆觸極為細致,全部采用了寫實手法,敵人和共和國戰士的神態,可以說做到了每個人可以看清。


    看到這樣的畫麵,德爾美已經說不出話來……原來,當年她們逃走以後,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抵抗到底,直至最後一兵,一卒,打光最後一個能量電池,流盡最後一滴血……


    “好啦,參觀到此結束。”瓊斯中校雙手合十。“怎麽樣,美術館還不錯吧,就和當年一樣好!雖然樓還剩下一半,不過這些畫可都是精華,特別是這張鎮館之寶,我最喜歡的。”


    此時,天空泛出了魚肚白,不知不覺就要迎接清晨了。德爾美的通訊器裏有嘶嘶啦啦的聲音,聽不太清,她不能久留了。想了想,還是決定和瓊斯中校告別。


    “那,我就先走了,瓊斯先生。”德爾美踩著碎石,往音樂廳方向前進。“我還有任務,朋友們還在等著我。”


    “那麽,”瓊斯好像還有話想對她說。“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對吧?你是那個什麽……抵抗組織的,遊擊隊員,是吧?”


    “保密哦。”德爾美眨了眨眼睛。


    “那你的任務是?”瓊斯中校敬了一個禮。“請原諒我的好奇,許多年了,我都忘了,任務……我的任務,你的任務,到底是什麽呢?”


    “那還用說?”她越走越遠了。朦朧中,老頭的身影開始模糊了,隻有美術館還在那裏孤傲地挺立。德爾美笑了一聲,扭頭說:“當然是,為了我們的祖國,徹底消滅所有帝國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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