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東方巴黎。


    黃浦江邊各式各樣的大型建築林立,既像怪獸吞噬了這個城市,也像權力的象征,充滿對於中國人的侮辱。


    從黃浦灘南端的洋涇濱走起,你會先看到亞細亞火油公司,接著看到上海總會,裏麵有著上海年代最久遠的酒吧。再過去就是有利大樓、日清大樓、中國通商銀行大樓、電報大樓……等等。這些集合了希臘式、羅馬古典式、哥德式、文藝複興式、近代西方式、折衷主義式還有中西糅和式的各式建築,恍若萬國建築博覽會般地矗立在外灘及上海各個角落,既新奇也諷刺,亦帶有些許的無奈。


    上海也是冒險家的樂園。


    太多來自異國的年輕小夥子,下船的時候口袋空空,憑借著個人的膽識和滑不溜丟的油嘴,創造了巨大的財富,甚至成為上海灘的傳奇,在上海市民口中不停被轉述、歌頌。


    隻要身在上海,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野心。


    上海有太多值得去努力爭取的事物,這些事物的背景或許不光彩,卻像嗎啡一樣地引人上癮。


    上海提供了無數的可能性。


    隻要肯努力,夠幸運,人人都有可能在這光怪陸離的城市裏闖出一片天,也有可能相反地成為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端視各人的運氣。


    “大夥兒一起努力,加油!”


    位於華懋飯店八樓的會客廳,有五個年輕人同一時間伸出手,為彼此加油打氣。


    大家都想在這上海灘頭搶得一席之地,成功的人,就可以像他們五個一樣,站在上海的最頂端。失敗的人,則會墜入他們腳下的黃浦江,在滾滾江水裏頭沉淪,一輩子再難翻身。


    他們五個人的目光,一致看向他們腳底下的大上海。這片繁華的上海灘已經為他們帶來許多的財富和機會,但他們仍然覺得不夠,仍有更多的夢想,依然立誌闖出一番更大的事業。


    人人都匿稱他們是上海五龍。


    人們之所以會如此稱唿他們,不隻因為他們五個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好朋友,更是因為他們手頭上的事業。


    他們年紀輕輕,就分別掌握了許多重要的事業,以年紀最大的韋皓天為例,他個人就有鐵路、電車、麵粉廠、銀行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銀行。那是他快速取得財富的捷徑,他那快狠準、吃人不吐骨頭的殘酷作風,一直受到非議,甚至是他卑微的出身,都受到人們熱烈的討論,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


    相對於韋皓天的出盡風頭,年紀稍減韋皓天半歲的辛海澤,就顯得低調許多。他沉默寡言,盡一切所能迴避報社的追蹤采訪,許多不得其門而入的報社記者,挖了老半天的消息,就隻能確定他不是上海人,多年前打從外地來,在上海做過挑夫,還幹過旅行社職員。靠著自己的努力和機運,沾上了船舶業、旅遊業及運輸業,近幾年在煤礦業也多有斬獲,事業版圖的範圍觸及東北,經常上海、天津兩地跑,極為忙碌。


    而年紀剛好夾在中間的傅爾宣,則是個標準的北方人,卻在上海闖出一番大事業。他是滿清的後裔,屬正黃旗,在清朝是上三旗之一,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分支。民國建立以後,由原先的愛新覺羅改姓傅,並由北京的大宅院舉家遷至天津。傅爾宣因跟父親不和,也不想繼續再待在天津過著前朝遺老、醉生夢死的生活,因此在多年前帶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資金來到上海闖天下,並憑借著個人敏銳的嗅覺和擋不住的好運,在廣告業裏麵闖蕩出一片江山,並開設了幾家洋行,著實大撈一筆。


    至於主攻建築及造橋業的藍慕唐,可就是個道地的上海子弟了。他是上海的名門之後,財力雄厚的藍家,在上海擁有大片土地及產業。身為藍家嫡係的藍慕唐,自幼環境優渥,要什麽有什麽,間接養成他自我、放蕩不羈的性格,是五龍中最難約束的人。


    而若說到五龍之中最神秘、最捉摸不定的人物,當數年紀最輕的商維鈞。長相俊美,清秀到近乎邪氣的商維鈞,是上海鼎鼎大名商老爺子的獨生子。在龍蛇雜處、商業鼎盛的上海灘頭,有令人豔羨的大企業家,也有令人畏懼的黑道大亨,商老爺子就數後者。


    繼承商老爺子事業的商維鈞,是其中的翹楚。為了完成商老爺子稱霸大上海的夢想,商維鈞不遺餘力地擴充地盤,掃蕩一個又一個堂口,近來更成為令道上兄弟聞風喪膽的人物,儼然是新一代的上海黑道大亨。


    這五個在不同領域、不同背景的好朋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有好運氣。運氣,是能不能在上海灘立足最重要的因素,少了這項因素,任憑有再好的實力,都成不了大事。


    他們的運氣很好,實力更好,所以才能在這上海灘頭,闖出一番事業來!


    “前兩年花會還挺盛行的,這兩年就不行了。”


    所謂的運氣,就是能掌握到最佳時機,參與或是躲避能令人一夕致富,或是瞬間一貧如洗的金錢遊戲,就比如花會。


    “那玩意兒流行了三十幾年了,早該退了。”


    花會說穿了就是賭博,由頭家設置花會總筒,將三十六個無論是人名或是其他指定字詞,貼在牆壁上,再從其中選出一個人名或字詞寫好,密投在筒內掛起來。至於參與簽賭的賭客則是將相準的名字或字詞寫好放進另一個筒內,等時間一到,頭家將封筒內的紙條拿出來,跟賭客對,猜中的人賠幾十倍,是個人人瘋狂的金錢遊戲。


    “還是維鈞厲害,看出花會的壽命不長,沒下本錢。”經營花會可是要有底子的,不但必須在道上有點名氣,還得打通租界上上下下關節,沒點兒本事還真的玩不起。


    “我不屑玩那種東西,要玩就玩大的。”商維鈞淡淡迴道,自信皆在眉宇之間,不是一般小嘍囉可以相比擬。


    “這幾年你玩的東西夠大了,公共租界的地盤都快被你占光了,不是嗎?”他們都知道商維鈞的野心大,不喜歡走傳統下三流的賺錢方式,比較傾向於企業漂白,賭博這玩意兒,沒什麽興趣碰。


    “有些傳統不得不延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掃堂口、搶地盤,這些所謂的“傳統”,在上海黑社會仍占有很大的比重,再怎麽不願意,也隻有頂著頭皮硬幹,不然會被笑沒種。


    沒有人會懷疑商維鈞沒膽,這點在場的其他四龍比誰都清楚。自從他十三年前以十四歲不到的小小年紀,帶領幫上兄弟掃平程家,並占領程家的地盤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質疑過他的能力,活脫脫就是個“玉麵羅刹”。


    這是上海灘,想生存就必須比狠,是不變的鐵則。


    “喂,別老是繞在維鈞的身上打轉,皓天那檔事兒,比較要緊吧?”傅爾宣知道商維鈞最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趕忙將話題扯開。


    “依皓天的個性,不可能裝聾作啞,她的一舉一動,恐怕老早都掌握住了吧!”藍慕唐可沒傅爾宣煩惱,他對韋皓天有信心得很。


    “都掌握住了。”韋皓天微笑。“聽說她搭的船,這幾天就會下錨,我就能采取行動了。”揚高的嘴角且有無限的滿足。


    “恭喜你啦,皓天。”傅爾宣和藍慕唐輪流拍韋皓天的肩膀。“你等了好久,就等這一刻。”終於能夠美夢成真。


    “等的人也不止我一個,海澤、爾宣不也在等?”大家都有牽絆,都有非完成不可的夢想,這點他並不孤單。


    “大家都在等,但就隻有你一個人有機會完成夢想,所以還是你最走運。”被點名的傅爾宣,露出爽朗的笑容,再次恭喜韋皓天好運。


    若論運氣,沒有人能比得上皓天,他做什麽都比別人順利。


    “好說、好說。”韋皓天拱拱手,開玩笑說了句:“承讓了”,目光接著放在他們腳底下的大上海。


    在這座有“遠東第一樓”美稱的豪華飯店,他們站上了上海的頂端,接著就要朝世界邁進,隻是在跨出腳步之前,他們必須先滿足自己的夢想。


    他的夢想……


    一個白色的影像,在韋皓天的腦中緩緩升起,終至清晰。


    身穿白色蕾絲洋裝的小女孩,手裏緊捏著同色的蕾絲布袋,下巴抬得老高叫一旁的司機別理他,她還要趕去上鋼琴課,那狗眼看人低的神氣模樣,至今他仍記得。


    夢想啊!


    繁華的上海,提供給人們無數作夢的機會,有人美夢成真,也有人失望的收拾行李迴鄉,但有更多人默默無名地死在城市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別怪上海太無情,上海從來就隻供給機會,但不保證成功──


    這就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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