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這個概念,其實是應該分離開來看的。


    一部分是現行社會規則下每個人都應該有的基本尊重。


    對生命的,對父母長輩的,對警察醫生這樣的高奉獻職業的等等,對於這些概念,每個人都天然的應該持有最基本的尊重。


    另一部分則是脫出這些概念之外的,額外的尊重。


    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他們都應該對彼此保有最基本的對生命,對作為一個人的個體,等等概念的基本尊重。


    但如果其中一個人有其他的身份,對社會有其他的貢獻,那麽他也理應獲得這些基本尊重之外的,額外的尊重。


    這部分尊重是給他的工作,給他的貢獻,給他這個人。


    這部分額外的尊重才是那種別人給不了,必須要自己掙來的。


    而那些基本的尊重,在現行社會規則沒有改變的情況下,是天然就應該保有的。


    不需要任何人去給,也不應該讓人自己去獲得,隻要沒有違法犯罪或者做一些其他的傷害自己社會屬性,自己拋棄自己本應獲得的尊重,那就應該獲得這些最基本的尊重。


    “你我剛才所談論的尊重,本質上有所差別。”任聚跟男生解釋著自己所認為的尊重的區別,然後道:“你在說需要自行爭取的額外尊重,而我在說的,是每個人天然應有的基本尊重。”


    男生沉思過後,認可了這個理論:“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但聽起來還挺有道理。”


    “所以你是在用不尊重人的行為考驗我們,尋找那個值得被尊重的人?”


    任聚笑著點頭:“有一些人性的光輝,需要錯誤來襯托才能體現出來。”


    男生看著他,聲音又冷了下來:“或許那些需要被襯托的光輝其實沒有必要出現,隻不過那錯誤太難堪,需要那光輝去掩蓋。”


    任聚難得的和男生的思路對上了電波:“當這個社會沒有錯誤,沒有罪惡,那當然也不會有人性的光輝閃耀,因為不需要了。”


    說完就看著男生坐在那兒沉思。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對於這個讓他摸不準男生,通過這短暫的交流,他已經有了一點了解。


    他孤高地厭惡人類的劣根性。


    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不存在劣根性的人類,包括他自己在內。


    他厭惡這些劣根性,所以他邊緣化自己,不合群,獨來獨往。


    但是他又無法改變自己厭惡的東西,也隻能別扭的參與進來。


    他惜字如金,也會在聊到人類的時候侃侃而談。


    他對人類本身有所思考,但限於天賦,能力和閱曆,以及自己的性格,思考的有些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會考幽州電影學院?”任聚出言打破了沉默。


    “分低。”男生言簡意賅。


    任聚點點頭,轉身走向最後那個遲到的同學。


    “阿故,談待遇。”當然也沒忘記囑咐時故和那個男生談簽約。


    被同學們圍著的時故忙裏偷閑,伸出手做了個手勢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又縮了迴去繼續忙活。


    看見手勢,任聚放心的看向遲到的那個男生。


    遲到的男同學有些忐忑的看著他。


    “別緊張,我問你幾個問題,如實迴答就行。”任聚簡單的寬慰道。


    男生點點頭,默默吞了口唾沫。


    “你是幾點接到叫你來這裏麵試的通知電話的?當時在做什麽?”


    “三點多快四點,當時在兼職。”男生迴憶了一下說:“本來是想請假過來的,但是老板不給假,我舍不得直接走人,就做到了五點半下班才趕過來,運氣不好,高峰期堵車,就……”


    其實他是能請假的,隻不過怕來了這邊沒成,那邊請假影響了自己在副導演跟前的好感,所以才沒請假,想著反正不會很快結束,自己也快下班了,遲到個一兩個小時應該來得及。


    當然,其中也還有業內那種誰都不把遲到當迴事的習慣性的扭曲價值觀影響。


    種種因素加起來,促成了他最晚到的結果。


    任聚沒有對男生這個答案發表任何意見,而是繼續問道:“為什麽舍不得?工資很高?”


    “我缺錢。”


    “學什麽專業的?”


    “導演係。”


    “兼職是什麽工作?”


    “劇組副導演的助理。”


    “副導演還有助理啊?”


    “跑腿的而已。”


    “明白了。”任聚不再提問。


    男生還是比較配合的,問什麽說什麽。


    不過配合歸配合,但一個還沒畢業就能在劇組裏混到副導演身邊做助理的人,多半不會像他表現出來的這樣,那麽老實。


    畢竟行業環境擺在這裏,而且副導演又還是實權階層,這樣的人身邊,哪拍真的就隻是個跑腿的,也有大把人捧著。


    更何況,在劇組副導演身邊當助理,哪可能真的隻是跑腿打雜。


    片場其他的工作人員是養著看的?


    在這樣的環境和情況下,就算他想老實,那些想借著他接近副導演乃至導演製片人的家夥們也不會同意。


    人性從來都經不起誘惑。


    但這個男生都混到副導演身邊了,表現給任聚看到的,卻還是一副愣頭青學生樣。


    這明顯不合常理嘛。


    演的太過了。


    某種程度上還不如剛才離開那個女的。


    “抱歉,你可能白跑一趟了。”任聚想了想直接了當的說:“請到那邊領取補償然後離開。”


    “別啊,我可以簽十年的。”男生有些意外,連忙開口道:“老板再給個機會啊!劇組的工作我都熟,很快就能上手,熟練工啊老板!簽我肯定不會虧的。”


    任聚看著總算暴露了一點在劇組混到的經驗,不再那麽愣頭青的男生笑了笑:“抱歉。”


    如果男生的兼職不是在劇組,而是別的什麽工作,任聚還能接受他。


    但是副導演助理……黑幫老大開了家皮包公司,招了個財務會計。


    這個人,清白不了。


    以目前的行業環境來看,到一定層次之後還能出淤泥而不染的相關從業人員不說鳳毛麟角,那也是難得一見。


    副導演助理這個職位,已經是能接觸到行業黑幕,並且從中獲益的層次了。


    任聚不覺得眼前這個同學會是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花。


    男生對他的反應失望不已。


    其實別看他混的還不錯,副導演助理,但也就那樣。


    他對自己工作的描述其實很準確。


    就是個跑腿的。


    雖然明麵上一個月小一萬,暗地裏還有些灰色收入,跟完這個劇組怎麽都能賺個十萬塊。


    賺的不少。


    而且除了一些需要保密的東西要謹慎不能外露,其他的工作內容簡直就是躺著掙錢。


    每天都有各路攀不上副導演那個層次的人想從他這邊使勁兒,讓他睜開眼就是紅包禮物,閉上眼身邊就躺了人。


    但是他並不甘於如此。


    他可知道自己上麵的副導演和導演日子比自己要滋潤太多了。


    而且賺的也更多。


    自己跟一個劇組賺個十幾二十萬頂天了。


    人一個劇組至少是百萬起,還上不封頂。


    遇到不差錢的投資人,一部戲拍完,兜裏怎麽也能揣著幾百上千萬。


    當然,明麵上肯定賺不了這麽多,但是灰色收入這東西,講究的就是一個粗暴簡單來錢快。


    要不怎麽人人都想要灰色收入。


    副導演賺點牽線搭橋的中間錢,導演賺點項目工程錢,再帶上製片人賺點迴扣。


    上麵的人吃幹抹淨,下麵的人剩點殘羹剩飯。


    一部戲不管具體投資多少,導演製片人這些上層賺走百分之四十,副導演這種中層賺走百分之十,剩下一半才是這部戲的製作經費。


    他這種下層的員工是賺不了這些錢的。


    他賺的都是更下層的‘供奉錢’。


    膽子大點還能從那一半製作經費裏扣一點點邊邊角角的。


    這樣的收入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欲望了。


    他想賺更上層的錢,想去分那真正的蛋糕。


    所以他才來了這裏。


    初創公司,人手不足,最適合他這樣的人往上爬。


    有能力,有經驗的從業人員,對於剛入行的公司來說,那可是香餑餑。


    不說直接一步登天混個導演吧,混個副導演總是有機會的。


    然而,現在這些都與他無關了。


    任聚拒絕了他。


    ……


    男生走的時候也沒拿補償。


    他想要的是職業前景,是往上爬的機會,那點兒補償他迴劇組一晚上就能賺到十倍的收入。


    根本看不上眼好嘛。


    說起來這兩個沒拿補償的同學還挺像。


    來麵試為的都不是那個明麵上的工作機會,而是有著更大更深層的需求。


    然後他們都被拒絕了。


    所以說,人還是要踏實點好,一步步慢慢走。


    總是想投機,快人一步,有時候反而會迎來失敗。


    任聚沉默著思索著,到講台上坐下,看著時故和最後這些確定可以招入見夢的同學你來我往的談待遇,談條件。


    陳鳴延坐在他旁邊,出聲吐槽:“嘖,沒想到你搞個麵試能搞這麽久,要不是剛才出去站了會兒,屁股都能坐疼了。”


    “不好意思,麻煩你陪著我們胡鬧了。”任聚迴過頭看著他鄭重道:“這次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陳鳴延笑了一聲打趣道:“那你這人情還挺好賺的。”


    “不過,你這人情也不虧。”他故作神秘的看著任聚:“還記得我之前說的驚喜嗎?”


    “現在去看看吧。“


    任聚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也沒跟時故打招唿,兩人就這麽離開了教室,把他一個人留下來繼續工作。


    “你不是要找專業人士嘛,雖然這些同學和我那幾個朋友都挺專業,但其實還是差了點。”路上,陳鳴延跟任聚邊說邊走:“他們隻是有專業知識,能力還沒有得到廣泛認可。”


    “所以你的驚喜是在業內得到了廣泛認可的從業者?”任聚通過他的話推測道。


    “那當然,不然怎麽能叫驚喜呢。”陳鳴延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坦白:“白藝,你聽說過嗎?”


    任聚搖搖頭,這他是真沒聽說過。


    畢竟才入行沒多久,他實際上還是個對行業了解不深的小白。


    而且他對行業的了解還都集中在業內人士視而不見的行業環境和以及思想和觀念上的部分,對於一般從業人員都應該了解的同行資料還真就了解不多。


    “咱們幽州電影學院的優秀校友,曾經參與過多部獲獎大片的拍攝工作,還提名過國內三大獎的最佳攝影,隻可惜都沒最終得獎,差了一點。”陳鳴延簡短的介紹。


    “幽州電影學院的人,評國內的三大獎還能滑鐵盧?”任聚疑惑的問到。


    幽州電影學院的人,其他兩個獎項不說,金嘴巴獎那可是壟斷獎項,基本就是業內幾家院校風水輪流轉。


    又還是關注度不高的攝影類獎項,這也能旁落?


    不符合幽州電影學院在業內的‘人設’啊。


    “得看對手的。”陳鳴延提起這個也有些唏噓:“他倒黴催的,金嘴巴獎碰上了咱們學校的另一個校友,而且人家還比他強。”


    “提名名單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沒戲了,輸沒脾氣。”


    “另外兩個金人獎,和金駒獎也差不多,一個碰上了當時最具統治力票房獎項雙豐收的片子,一個碰上了當時才華橫溢,業內極其推崇的攝影師,片子也確實比他強一點。”


    “咱們知道的都挺為他遺憾的,他提名那幾部片子,換一屆基本上獎杯就板上釘釘收入囊中了。”


    “偏偏每次都能剛好碰上比他強點的對手。”


    “其實挺冤的。”陳鳴延說著感歎不已:“雖然他最後一個獎都沒拿到,但大家都認可他是有拿獎實力的,隻不過運氣確實太差了。”


    任聚點點頭:“所以咱們現在是去見他?”


    “對。”陳鳴延停下了腳步說道:“白老師現在已經不去外麵拍戲了,一心待在學校裏教書育人,我給你爭取了見麵的機會。”


    “能不能說動他還得看你自己。”


    “……要不還是算了吧?”任聚覺得請這種大佬去幫公孫懷仁拍公益宣傳片,根本沒必要開口。


    必然會失敗的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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