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鍋魚湯足足熬了一個半小時,幾個孩子都圍在鍋灶旁邊流口水。


    “家英娘,你嚐一嚐魚骨爛沒爛?我估摸著差不多應該爛了。”老太太對大嫂說道。


    大嫂掀開蓋子,夾了一口脊骨刺嚐了嚐,“挺爛乎的,可以吃了。”


    “那就開吃吧,看把幾個孩子饞的,再不吃,他們口水都要流幹了。”


    老太太發話,幾個孩子頓時歡唿起來。


    大嫂先是給老太太盛了少半碗魚肉,然後打滿一碗湯。


    把這碗魚肉放在老太太的麵前,大嫂很鄭重的說道:


    “奶,今天這碗魚肉,你必須自己吃,誰都不能給。


    前幾天喝粥,你淨喝米湯了,本來就不多的幾顆米粒兒,你還偷偷倒給了家英和家民。


    要不是你年輕的時候享過福,身體的底子好,這會兒早就倒下了。


    以後可不能這樣了,文軒是個有本事的,有了這些魚獲,咱們又能堅持很長時間。


    無論什麽時候,咱們一家人都要完完整整的,誰都不能掉隊。


    你是咱們家的老祖宗,是咱們一家人的主心骨,更不能提前倒下了。”


    老太太樂嗬嗬的說道:“行,都聽你的,今天這碗魚肉,我自己吃,誰都不給。”


    前兩天,老太太是覺得沒希望了,自然要把活命的機會留給孩子,自己活一天算一天。


    現在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老太太心裏說不出來的高興。


    嶽文軒的順序排在老太太之後,碗裏的魚肉差不多和老太太一樣多。


    嶽家石要拉車,最下力氣,所以大嫂給他盛的肉最多。


    給幾個孩子都打了魚湯,鍋裏已經沒剩下多少肉。


    老太太對大嫂說道:“我年齡大了,飯量小,吃不了這麽多,你把碗端過來,我分給你一點。”


    大嫂當然不會接受,“吃不了也得吃,難得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就別讓來讓去了。


    我碗裏肉也不小,再加上一大碗魚湯,難得吃一迴飽飯,俺這心裏美的很。”


    看到大嫂堅持,老太太隻得熄了這份心思,“都開吃吧。”


    幾個孩子就等老太太說這句話呢,顧不得碗裏的湯還熱著,滋溜滋溜的喝了起來。


    老太太端起碗來喝了一小口,鮮美的魚湯下肚,頓時覺得身上熱乎乎的。


    全家人都吃的有滋有味,看上去就像是在享受珍饈玉饌。


    唯獨嶽文軒有點咽不下去。


    這是他穿越到這一世的第一頓飯,上一世食不厭精,一時之間當然有點適應不了。


    幸好他接管的這具身體仍然還處於極度的饑餓狀態,身體對於食物的渴求,壓製了味蕾的挑剔。


    不管大嫂燉魚的手藝有多高,這種燉魚的方法肯定好吃不了。


    內髒混雜在魚湯裏,自然免不了有一股苦味,沒有任何調味料,甚至連鹽都沒有,魚腥味肯定也是免不了的。


    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帶的鹽就吃完了,從那以後,這一大家子就過上了無鹽的生活。


    鹽是人體必需的物質,不管是苦味還是魚腥味,嶽文軒都能忍受,但少了鹹味,真的讓人難以下咽。


    吃完這一頓逃荒路上難得的美食,大家肚子裏有了東西,精神麵貌頓時好了很多。


    稍事休息,嶽文軒說道:“走吧,咱們出發甜水村。事情要是順利的話,中午咱們一家人就能再次團聚了。”


    “真是太好了,俺舍不得大姐,這幾天特別想她。”


    嶽家民兩隻手抓住嶽文軒的胳膊,懇求道:


    “四叔,這次把大姐贖迴來以後,不管以後的日子多困難,咱們再也不要賣大姐了,好不好?”


    嶽家民是大嫂的兒子,比他大姐小兩歲,今年十三歲。


    苦難催人成長,嶽家民雖然年齡還小,但已經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嶽文軒在大侄子的頭上揉了揉,用非常鄭重的語氣說道:


    “好,四叔答應你,不管以後的日子有多難,咱家再也不賣人了,誰都不賣!”


    四叔用這麽鄭重的語氣和他說話,嶽家民很開心,不僅僅是因為四叔答應了他的要求,更是因為他從四叔的語氣中感受到了重視。


    以前四叔雖然也對他很好,但一直都把他當成一個小孩子,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就像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對待他。


    自從眾多親人被鬼子殺害之後,嶽家民就渴盼著自己能早一點長大,隻有長大成人,他才有能力報仇,才有能力為這個家庭做更多的貢獻。


    尤其是在大姐被賣掉之後,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沒用,痛恨自己的年齡太小,明明不想大姐被這麽賣掉,卻無能為力。


    嶽文軒對這個大侄子確實挺重視的,雖然年齡隻有十三歲,但在這個苦難的年代已經不算小了。


    況且他這個大侄子也是上過學堂的人,而且人很聰明,雖然因為天災人禍幾度中斷,卻也有小學畢業的水平。


    好好培養培養,將來應該能有一番成就。


    說到要出發,大家的動作都很麻利。


    八十多天的逃荒生涯,讓所有人都習慣了如何快速收拾行李,如何快速的脫離危險向遠方逃命。


    老太太先上車坐在前麵,打包好的鍋碗瓢盆等行李放在他的身後。


    十三歲的嶽家民坐在架子車的後麵。


    他不能一直在車上坐著,累的時候就上去坐一會兒,不累的時候就下來跟著走,遇到上坡的路,還要下來跟著一起推。


    所有行李都搬到車上之後,十二歲的二侄子嶽家英和八歲的侄女嶽芳香也上了車,就坐在老太太的兩邊。


    嶽家英雖然隻比嶽家民小一歲,但卻比他矮了半個頭,身材瘦小,也沒什麽力氣。


    大家對嶽家英的要求是不求他幫什麽忙,隻要別添亂,能照顧好自己就行。


    最後再檢查了一遍,確實沒有落下任何行李,嶽文軒喊道:“出發了!”


    “都坐好嘍,走……”


    嶽家石吃了一大碗魚肉,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輕輕鬆鬆就拉著架子車大步流星的往前趕去。


    嶽文軒和大嫂分別跟在板車的左右,時不時的推動一下。


    嶽家石在前麵喊道:“嬸兒,四叔,不用你們兩個推,我現在身上有的是力氣,一口氣兒拉到甜水村,肯定沒問題。”


    “那行,我們就不推了,你要是累了,言語一聲,我來替你。”


    嶽文軒兩手空空的跟在架子車的左麵,不時的跟老太太說上兩句話。


    “奶,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幸虧你攔著沒讓我大嫂裹小腳。


    要是大嫂也裹了小腳,走不了遠路,咱們這一路上可就更難了。”


    說起這件事,老太太挺得意,“也得虧是你大嫂和你大哥從小就定下了娃娃親,我這才敢出麵做這個主。


    不然的話,就算兩家是世交,我也不能在這件事上多嘴。”


    迴想起小時候裹腳這件事,大嫂就更加慶幸了。


    她在旁邊說道:“雖然我那個時候還小,但裹腳這件事,印象太深刻了,想忘都忘不掉,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我記得奶奶去家裏做客的那一天,我正發著高燒,哪哪都不舒服,但還是感覺腳上的疼痛更難忍受。


    奶奶看到我可憐的樣子,就做主給我鬆了裹腳,並且說以後也不用裹了。


    還說有一雙天足也挺好,幹活利索,她就喜歡這樣的孫媳婦,絕對不會嫌棄。”


    老太太接話道:“你沒裹腳,雖說有我的一點功勞,但主要還是你爹你娘疼你。


    要不是他倆舍不得你吃苦,就算我說了這句話,那也白搭。”


    “我爹娘肯定是疼我的,但要是沒有奶奶你發話,就算我哭的再厲害,他們也不敢讓我長出一雙天足來。”


    迴想起曾經的這段往事,在大嫂的心中,裹腳的痛苦經曆已經逐漸澹去,反倒是這段溫情一直常駐心間。


    “這件事要感謝,確實得感謝奶奶開明。


    哪怕咱倆家有這樣的關係,在當時做出這個決定,那肯定也要受人非議。”嶽文軒說道。


    “確實是承受了一些壓力,但鄉下人家關起門來過日子,假裝聽不到也就完了。


    也是你大嫂有福氣,裹腳的時候,大清已經亡了,民國的風氣開明很多,我才敢做這個決定。


    要是早上幾年,我還真不敢這麽說。”老太太實話實說。


    最初的半個小時,走的是小路,路上偶爾才能碰到幾個行人。


    但等到一行人拐上大路之後,所有人的心情都再次變得沉重起來。


    從東往西的災民們,大部分都要途經這條主幹道,放眼望去,衣衫襤褸、扶老攜幼的災民們,一眼望不到頭。


    嶽文軒等人和災民的主流逆向而行,和一個個麵黃肌瘦、骨瘦如柴的災民們擦肩而過,從所有災民的身上蔓延而出的無助、淒苦、絕望,讓人心底發酸,心情沉重。


    嶽文軒一家人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致,都低著頭趕路,不敢過多的和相遇的災民對視,恨不得早一點抵達甜水村才好。


    老太太更是下意識的翻出一件破衣服來,把本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幾條魚,再次用破衣服遮掩了一下。


    一家人在逃荒路上走了八十多天,早就不是剛剛出發時的懵懂。


    在這段時間裏,他們什麽樣的事情都碰到過。


    有些發生在自家人的身上,有些則是他們看到或者聽到的,這些教訓都深深銘刻在了他們的記憶深處,想忘都不敢忘。


    同樣的錯誤,誰要是敢犯第二次,家當被搶走還是輕的,說不定連性命都保不住。


    災民們大部分都是肩扛手提,扶老攜幼,艱難前行。


    稍微富裕點的家庭,有一輛獨輪車推著行李,就會輕鬆很多。


    像嶽家這樣,能有一輛雙輪架子車的並不多見。


    架子車拉的東西多,而且更省勁,但造價高,一般家庭肯定置辦不起。


    繼續往前走,見的人多了,偶爾也會見到趕著馬車的家庭。


    能擁有馬車的家庭,自然不會是一般人家,但就算是這樣的富裕家庭,也不過就是身上的衣衫稍微齊整一點,馬車上的人同樣麵黃肌瘦,雙眼無神。


    在整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刻,麵對這樣的大災,富裕一點的家庭也不過就是能多堅持一段時間罷了,在滾滾大潮之中,最後的結果比普通的災民也好不到哪裏去。


    嶽文軒四世為人,見多了悲苦,見多了生離死別,但此時他親眼目睹一眼望不到頭的災民們的絕望和麻木,心中的悲憫和悲憤再也壓抑不住。


    他恨不得現在就能奔赴前線殺敵!


    讓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早點恢複正常的秩序;讓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早一天實現獨立自由;讓眼前這些勤勞善良的百姓,早一天能夠安居樂業。


    可他能做的並不多。


    係統的約束,注定他隻能做一個時代的看客,而不能成為時代的主導者和引領者。


    對於整個時代來說,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他可以做點改變,但也僅限於此。


    大方向上的改變,或者曆史事件的改變,他都無能為力。


    他要是敢生出這樣的野心,以他現有的能力也許可以做到,但沒有意義。


    因為哪怕他能做成,他改變的這些也不會成為真實的曆史,而他也必然會被係統強製驅趕,提前結束這段旅程。


    他要想對這個世界有所改變,也隻能在框架允許的範圍之內做出努力。


    一家人在沉默中向東前行了兩個小時,終於看到了一片足有六七畝地大的果林。


    嶽家石再次加快腳步,迴頭對嶽文軒說道:“四叔,咱們從這片果林往南走,再有一個小時就能到甜水村了。”


    “你現在累不累,要不要換我拉車?”


    “不用了,四叔。你昏迷了這麽多天,今天剛剛清醒過來,身上肯定沒勁。


    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力氣大,早上吃了那麽大一碗魚肉,就這麽拉上一天都沒問題。”


    嶽文軒剛剛接管了這具身體,身上確實沒什麽勁,怎麽也得過上一段時間,身體素質的提升才能看到效果。


    既然甜水村已經不遠,他也就不逞這個能了。


    嶽家石走路大步流星的樣子,看上去確實不怎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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