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野最後摸了摸墓碑上刻的“英烈”兩字:“走了,明年再來看你。”


    夏允風從涼亭出來,手上的礦泉水遞給他:“聊完了?”


    遲野應了聲,擰開蓋兒喝水。


    十年前的年初六陰雲蔽日,十年後陽光明媚。遲野抬頭看一看天,強壓在心頭十年之久的陰霾有消散的跡象。


    他把這些歸功於身邊的人。


    走下長階,遲野問:“去買鐲子麽?”


    “隨你啊。”夏允風晃動手腕,鈴鐺叮叮地響。


    遲野抓住他,牽住那隻手往口袋裏塞:“我剛和老遲說了。”


    “說什麽?”


    “說我要追你,求他保佑我。”


    夏允風側過臉來,光迎著麵,將他的瞳孔淬染成金色:“那你別拉我手。”


    遲野揚起眉:“幹什麽?”


    夏允風不近人情道:“我還沒有同意你的追求,你不能隨便對我動手動腳。”


    昨晚可不是這樣的,遲野說:“昨天可是你先硬的。”


    夏允風麵不改色:“是你先咬我的。而且我硬了又怎麽樣,我讓你幫我了嗎?”


    果然還是那個翻臉不認人的小鄉巴佬,也不知道是誰,昨晚抱著他的脖子,一邊哭一邊抖還一邊叫哥哥。小東西,穿上褲子就是另一副麵孔。


    遲野不跟他辨,那些話說出來夏允風保準又要生氣。他摸摸夏允風的頭頂,姿勢不如小時候順手了,夏允風這些年長高不少。


    “準備在瓊州待幾天?”遲野問。


    夏允風商量著時間:“明天或者後天?”


    遲野停頓一下:“真不迴去看看麽。”


    迴去指的是迴淩美娟那兒,夏允風毫不猶豫:“不去。”


    夏允風和淩美娟的關係已經不可調和,遲野當然知道是為什麽,他自己的心結也還沒有完全解開,他明白,不邁出這一步,他和夏允風都無法重新向對方敞開心扉。


    “我……”


    他剛說出一個字,夏允風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


    夏允風的臉色冷的很快,一身尖利的刺高高豎起,滿身防備。即便是重逢那天,遲野也沒有見過夏允風這個樣子。


    他順著夏允風的目光看向長階盡頭,一道模糊的人影僵立在那兒。


    遲野有些近視,但那身段和體態他認得,並熟悉多年。


    階下,淩美娟抱著一捧花,正驚愕地看著他們。


    第77章


    墓園安靜,唯有風聲和淩美娟踩上台階的腳步聲。


    她先看見的夏允風,然後才看清兒子身邊的遲野。那兩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孩子並肩站在一起,像少時一樣,哥哥總愛把弟弟的手揣進口袋裏。


    他們牽著手,所以夏允風感知到,遲野掌心的溫度就在淩美娟走來的過程中一點點消失了。


    他忽然很怕遲野會放開他,可遲野沒有,遲野用那隻涼透的手扣緊他,十指嵌在一起。


    淩美娟走到麵前,她肉眼可見的老了,臉上有了皺紋,從前溫婉大方的女人滿麵苦相,隻要一眼就能看出,這些年她過的並不好。


    她和夏允風很久沒有見麵,和遲野則是更久。張開口,竟不知該說什麽。


    夏允風不可能開口喊她,遲野走後,夏允風沒再叫過她一聲媽,的確夠狠。


    最後是遲野先打破沉默,叫了一聲:“淩阿姨。”


    淩美娟怔住了,灰蒙蒙的瞳仁浮現三兩分刺痛,這個孩子叫了她十年的“媽媽”,即便被她逼走,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再相逢,會從遲野口中聽到這麽一個稱唿。


    她僵硬地抬高頭,打量著,似乎在看遲野的變化,是否長高,胖了還是瘦了,借此判斷這些年遲野過的好不好。


    “你……”淩美娟的反應還是遲鈍,說話聲也不複過去清麗,仿佛失了精/氣神,“你怎麽迴來了?”


    這話似乎在說遲野不該迴來。


    夏允風皺起了眉,想說話,遲野先一步開口:“迴來看看我爸。”


    淩美娟沒什麽好懷疑,她自己也是來看遲建國的。隻是她看向自己的兒子,她身上掉下來的那塊肉明顯不想跟她多說。


    淩美娟看著夏允風,問道:“你們怎麽碰上了?”


    言語背後的深意都聽得懂,怎麽碰上的,什麽時候碰上的,是否一直有聯係,又發展到了哪一步。


    夏允風對她毫無耐心,冷冷道:“和你沒有關係。”


    淩美娟早已習慣夏允風的態度,她笑笑,從十年前逼走遲野的那一刻起,她就徹徹底底,永遠的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你們怎麽來的,等我去看了老遲,一起迴家吃個飯。”


    她盡量表現的大方得體,不露頹態,亦不提當年舊事,真誠邀請兩個孩子迴家。


    夏允風說:“不了,我們還有事。”


    淩美娟看向遲野,眼底似有懇求:“來嗎?”


    遲野薄唇抿緊片刻才放鬆,口袋裏晃晃夏允風的手:“我們去吧。”


    夏允風猛地偏過頭,那眼神似乎在確認遲野是不是瘋了。


    遲野摸摸夏允風的耳朵:“去吧,沒事兒。”


    淩美娟給遲建國送了花,前後待了不到十分鍾就出來了。她開了車,載上遲野和夏允風,一路開迴了家。


    夏允風高考完他們就搬離了九號巷,房子買在新區,當年還不算太繁華的地方,如今已經高樓迭起。


    淩美娟停好車,領著倆人上樓。


    夏允風沒在這裏住過很久,僅有兩個月,上大學後他就再沒來過,迴瓊州也是去九號巷。


    他抗拒淩美娟,抗拒和她有關的一切。


    氣氛始終很壓抑,上到18層,淩美娟打開家門,讓他們隨便坐。


    夏允風沉默地坐在沙發邊上,眼睛不看屋裏的任何東西,一直看著窗外。


    淩美娟給他們倒了水,說:“小風很久沒迴來了,我這裏隻有白開水。你們晚上想吃什麽,我來做。”


    遲野說:“都行。”


    淩美娟一個人過了許多年,春節家裏也冷冷清清,沒有準備多少年貨。她打開電視機烘托一些氣氛,年輕人都愛吃零食,家裏備了一些,怕夏允風哪天會忽然迴來。


    雖然這麽多年,兒子從沒給過驚喜,但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天也算是等到了。


    淩美娟去櫃子裏找椰子糖還有魷魚絲,放在茶幾上,她記得兒子愛吃這些,但已經忘了是哪個兒子。


    遲野拆開魷魚絲,小時候很愛吃的零嘴兒,現在竟也覺得索然無味。他抱著袋子看電視,戳戳夏允風的腰,問他吃不吃。


    夏允風不吃,他從進來後就一副自動屏蔽的模樣,遲野和他說話也不搭理。


    天色漸漸黑了,淩美娟把晚飯端上來。時隔十年再坐在一起,心已不是當年那份心了。


    淩美娟做了遲野和夏允風愛吃的菜,兩個孩子吃的都不多,不知是她廚藝退步,或是她讓人喪失胃口。


    遲野這一趟不是為了吃飯來的,即便淩美娟不開口,他也會找機會坦白。


    飯桌上,遲野已經吃飽了,他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一擦嘴,緩緩道:“淩阿姨,我過來是想說說我和小風的事。”


    淩美娟憋了一下午的話就這麽被擺到了明麵上,也吃不下了。


    “抱歉,我食言了。”遲野和當年一樣,先道歉,然後才說,“我和小風分開十年了,當時我走,你承諾過我會讓小風快樂一生,但你沒有做到。所以,我想自己給小風快樂。”


    夏允風撩起眼簾,輕緩的看著遲野。


    當年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磕頭懇求甚至以死相逼,淩美娟自以為讓遲野離開就能將錯亂的一切撥至正軌,她的兒子還是她的兒子,可事實證明她大錯特錯。


    遲野人走了,把夏允風的心也帶走了。夏允風恨她,怨她,再不肯認她。


    那時淩美娟精神狀態很差,成日緊張兮兮的跟在夏允風身邊,接送他上下學,看管他非常嚴厲,嚴重的時候,她還要抱著被子枕頭來和夏允風一起睡。


    夏允風趕她走,一根根掰開她抓住不放的手指,在淩美娟崩潰的質問聲中,異常冷靜的迴報她:“你逼走他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淩美娟哭著罵夏允風沒有心,夏允風毫不在意的笑,承認道:“我的確沒有,我從山裏來,血是冷的,心比鐵還硬。”


    有一次淩美娟被刺激到極致,舉起手想要打他。


    夏允風不躲不閃,冷靜的眼睛沒有半點感情:“你打吧,你要麽打死我,否則我活著一天就痛恨你一天。”


    這是個狠起來能要人命的小孩兒,無情無欲無所求。他的血親觀念淡到幾乎沒有,道德感也很差,對親生母親說出那些話毫不愧疚。


    他無法共情,淩美娟的悲傷或是憤怒都不能觸及他。那些年的夏允風仿佛裹在一個封閉的玻璃房子裏,或許說,他一直都有這麽一座封閉的房子,曾短暫的為遲野開過一次門,後來徹底關上,沒有人可以再次走近,他也從沒想過出來。


    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笑過。他覺得這個家是牢籠,淩美娟的注視讓他喘不過氣,他要離開這裏,那是幾年裏夏允風唯一的念頭。


    淩美娟也感受到兒子的不快樂,明明她是最希望夏允風幸福的人,卻也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靜時捫心自問,“是我做錯了嗎”。


    她找不到答案,時至今日依然無法迴答。


    淩美娟轉向遲野,既無那年的歇斯底裏,也無悲痛哀求,她仿佛已經預料到某個事實,隻是不死心的想要問上一句:“就非得是小風不可嗎?”


    遲野迴答她:“是的,非他不可。”


    其實十年前就有了答案,淩美娟不肯信,也不肯聽,她用十年也沒能扭轉的事情,是她此生無法改變的死局。


    遲野和夏允風離開了,月亮高懸,細碎的星星披了一肩。


    從淩美娟家出來,夏允風整個人輕鬆不少。他走在前頭,白色的帆布鞋踩著月光,身上有一層暈開的光圈。


    遲野跟在後麵,等夏允風跳到路的那頭再折迴來,帶著躍動的浮光撞進他懷裏。


    夏允風不想離他這樣近,退開一步:“誰讓你抱我了。”


    遲野笑,緊隨著,不錯目的盯著,還是想抱他。


    年關裏,路上沒什麽車,也沒什麽人。


    遲野抱住夏允風,下巴頂著他亂翹的卷毛,手撫在單薄的後背上,念道:“再長胖一點,沒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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