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野還是說“沒有”,夏允風抬起眼睛,終於看清門頭上掛的牌子。


    如被冰水灌下,他的身體陣陣發寒。


    那牌子上寫著四個字:“耳鼻喉科”。


    第54章


    診室裏,夏允風配合的接受各種檢查,問什麽說什麽,讓做什麽做什麽。


    事到如今,他無需再藏著掖著。隻是他看上去很遲鈍,提線的木偶般,一個指令才會動一下。


    他看著醫生的嘴巴,幾次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什麽,明明七歲起他就能夠讀懂別人的話了。


    夏允風的耳朵最近不太舒服,那天迴瓊州的飛機上就在痛,落地後倒是不疼了,可他聽不見了。


    他沒告訴任何人,聽不見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的事,像忽如其來的天氣變化一樣,晴時好,雨時壞,挨過冬天,春天會好一點,夏允風根本不怕這個。


    醫生給夏允風做聽力檢查,詢問他過往病史,夏允風平靜的說了一些,講到幼年時某次發燒,病情反複拖了很久,好了之後就這樣了。


    醫生問他後來的症狀,夏允風簡簡單單的概括,並不全聾,天氣惡劣和感冒發燒時要差一點。


    他所謂的“差一點”是溫和的說法,實際上等同於聾子。


    醫生判斷夏允風幼年那次發燒引發了中耳炎,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所以留下後遺症。他的左耳聽力隻有兩成,右耳稍微好一點,但也不及正常人。這次失聰是飛機氣流影響,再加上北方天氣寒冷,誘發的急性中耳炎,所幸發現及時,否則還會雪上加霜。


    醫生給開了藥水,讓夏允風迴去滴耳朵,離開前說:“耳朵很寶貴,不要不當迴事。”


    從診室出來,遲野始終牽著夏允風的手,人來人往的醫院裏,各人有各人的病痛。


    掛號機前,夏允風仰臉看著遲野:“再掛個號。”


    他不黏乎了,可也算不上冷淡。


    遲野掛了骨科的號,重新排隊等候。大廳裏的座位坐滿了,倆人站在窗前,救護車閃著燈嗚嗚駛過,倒映在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


    “生我氣了嗎?”遲野問。


    夏允風沒有看他,可能沒有聽見。


    遲野把他的臉轉過來看著自己:“要再加一條,生氣不能不理我。”


    夏允風怔了幾秒,搖搖頭:“我沒有生氣。”


    他是真的沒有生氣,遲野是為他好,擔心他,他怎麽生的起來氣。


    夏允風的目光在遲野唇周停留幾瞬,緩慢滑開,自上而下的望著窗外。


    “我沒想過讓你知道。”夏允風淡淡開口,“我已經習慣了,不太會影響我的生活。”


    瓊州島天氣一直不冷,入秋後那幾場雨的確有些影響,但也沒到全聾的地步,雨停會恢複一些。如果是在山裏,這個季節他基本活在無聲的世界裏,這種狀況要一直持續到來年開春。


    遲野的手落在夏允風的後腦上,輕輕地揉他的頭發絲。


    也是在這個瞬間,遲野發現夏允風不止是長肉了,也長高了。一直被他嘲笑的,長不高的男孩,就在不經意間長大了。


    “隻是因為感冒?”遲野不用把話說的很大聲,動動嘴就足夠夏允風理解他的意思。


    夏允風眼睫一顫,半晌,很輕地搖了搖頭。


    “那天我發燒了,頭很暈,挑水時沒有力氣,不小心打翻了水桶。”夏允風緩緩傾吐出實情,“水潑了一地,濺濕了我爸的褲子,他很生氣,拿木桶砸我,我反抗了,但是打不過他,被打了一巴掌。”


    落在發絲間的手指驀地收緊,遲野的眼中飛掠過一抹深深痛色。


    視野裏的夏允風忽而變小,穿著破爛髒衣服,拖著高燒的身體,被人按在水窪裏抽打。


    他看見一隻粗糙的手扇過小孩兒稚嫩的臉頰,看見夏允風不屈的眼神。


    你服一服軟啊,遲野喉頭哽住,心髒蔓延開尖銳的疼痛。


    夏允風抿著嘴唇:“我沒有秘密了。”


    他終於一點一點的把自己完整的暴露在遲野麵前,欲/望也好,缺陷也好,他是赤/裸裸的了。


    “你會嫌我嗎?”


    這句話讓遲野想起昨晚那個說要及時止損的夏允風,他用“損”來形容自己,卻也曾滿心歡喜的對遲野講過“我從沒這麽好過”。


    遲野迴答道:“我隻會疼你。”


    不隻是疼,他要夏允風好好長大,再不要受苦了。


    夏允風並不想讓淩美娟知道他耳朵的事,淩美娟在他的問題上一貫緊張過頭,他不喜歡時刻被母親灼熱視線盯著的感覺。


    遲野答應不說,倒是他自己一身痕跡無法遮掩,半身不遂的歪沙發上接受淩美娟的審問。


    總不能說倆人吵架,遲野編道:“昨晚同學聚會,大家玩嗨了,我不小心撞了樹。”


    淩美娟掀他衣服查看,並不信這番話:“樹能撞出棱角?”


    遲野鬼話連篇:“那是棵有棱角的樹。”


    淩美娟見問不出實話,轉向夏允風:“你跟你哥一起出去的,他到底怎麽撞的?”


    夏允風支支吾吾,如果不說點可信的,淩美娟恐怕不會輕易揭過。於是編道:“我哥喝高了,跟同學拌了幾句嘴,後來一言不合,就……”


    遲野驚了,鯉魚打挺般往上躥了一下,又被疼痛打敗倒了迴去。


    這套說辭明顯可靠度更高,但淩美娟也驚了:“你跟誰動手被打成這樣?我記得你打架從沒輸過。”


    還能有誰,除了夏允風,他還敗給過誰?


    “那不行,把我們孩子弄成這樣算怎麽迴事?”淩美娟擼起袖子要去找人算賬,“誰幹的,我找他媽去!”


    夏允風趕緊拉住:“對方傷的更嚴重,我們還是不要自投羅網。”


    好歹把淩美娟唬住,迴到房間,遲野一胳膊把夏允風箍到床上,衝他耳朵嗬氣:“挺會編的啊小鄉巴佬,我九號巷巷霸的英名全壞在你嘴裏了。”


    夏允風癢的縮脖子,說:“憑實力說話,那種虛名不要也罷。”


    遲野氣的堵住他的嘴。


    半晌鬆開,拍拍夏允風的屁股:“藥拿來,給你滴耳朵。”


    夏允風拿來藥,側身趴在遲野腿上,臉埋在他小腹間。


    “不悶啊?”遲野撥開他的頭發。


    夏允風抱著遲野的腰,用力聞了一口,像極了癮君子來勁兒。


    “哥,你真好聞。”


    遲野笑笑,晃晃手裏的藥水,對準夏允風的耳孔,輕擠了兩滴進去。


    涼涼的液體激的小孩兒抖了一下,遲野停了手:“怎麽樣?”


    “有點冰。”夏允風說,“不疼。”


    遲野這才接著滴。


    滴完得這麽泡一會兒,遲野摸著夏允風的耳廓,把那隻耳朵又給揉紅了。


    夏允風動了動,腿蜷起來,眼眶濕潤的看了遲野一眼。


    “怎麽了?”


    夏允風紅著耳朵抱怨:“被你摸硬/了。”


    “喜歡我摸你耳朵?”


    夏允風不好意思說這個,腦門拱拱遲野的小腹。


    遲野刮他鼻子:“怎麽那麽像小豬拱地。”


    滴完藥,遲野把夏允風抱到腿上:“小風。”


    夏允風摟著他的脖子:“幹嘛呀?”


    “再答應我一件事。”遲野注視著夏允風的眼睛,“如果身體不舒服別一個人忍著,你可以相信醫生,也可以信任我。”


    夏允風乖順的點頭,在遲野跟前,他再沒什麽需要隱瞞或掩飾的了。


    夏允風的耳朵滴了一周的藥才逐漸好轉,那會兒遲野已經行動自如,帶著他去了趟醫院複查,醫生說沒有惡化,但好的很慢。


    遲野也沒有太大要求,隻要不再惡化就謝天謝地。


    快要到農曆新年,家裏開始置辦年貨,倆小的不學習的時候便被淩美娟喊去做“苦力”。


    靠近年關,遲建國又開始忙碌,時常三更半夜迴來,攪得淩美娟都睡不好。


    後來淩美娟給他下了死命令,不想再做什麽體恤警察同誌的家屬了,他們家第一個團圓年,遲建國年三十兒務必迴家吃飯。


    可能是天氣原因,夏允風覺得瓊州島的年味兒不是很重。


    淩美娟之前就說過年要給哥倆做造型來著,遲野不樂意捯飭,把夏允風推出來做擋箭牌:“給他弄就行了,把小風搞洋氣點不容易,得花大價錢和大時間。”


    夏允風氣的去錘他,倆人在沙發上就打起來,後來被淩美娟厲聲製止。


    弄發型那天遲野沒跟著,這人典型直男癌晚期,不樂意陪著逛街,更不樂意陪著做頭發,有那時間不如多做幾道數學題。


    寒假作業寫一半收到夏允風的短信,一行字也看不出是個什麽語氣,夏允風問他:“哥,我要是弄醜了你還願意親我嗎?”


    遲野想了想,覺得夏允風總不能比剛迴瓊州那會兒還醜吧?


    於是迴複:“自己找的對象,醜也要親下去。”


    等夏允風到了家,往他旁邊一杵,遲野才發現自己話說早了。


    小孩兒也不知道是燙的什麽頭型,滿頭卷毛,都他媽爆炸了。


    遲野捂著心口:“這也太嚇人了!”


    淩美娟耳朵很尖的聽見了:“嚇什麽人?多洗幾次就低調了。”


    遲野立刻把夏允風拉去衛生間:“洗洗洗,現在就洗。”


    夏允風被按著腦袋衝頭發,眯著眼睛問:“哥,你那話還算數嗎?”


    遲野悔不當初:“我能說不算嗎……”


    夏允風不幹了,衛生間門一關,濕著頭發就要去親遲野:“你說的是人話嗎!換個發型就嫌我醜,我要是毀了容你肯定第一個跑!”


    小孩兒頭發還在滴水,嗒嗒的洇濕了領子。


    遲野拽了個幹毛巾把他腦袋裹住,使勁兒擦了擦,笑的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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