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說什麽呢。”遲野笑著說,“這事兒是我做的不對,我不該把他一人丟在那兒,好在沒出什麽事,否則我也不可能原諒我自己。”


    雖然在笑,語氣聽起來也輕鬆了,說的話卻很沉重。


    “我知道你是想到不好的事了,所以我還是得道歉,我要沒鬧這一出你也不會傷心。”


    梨子皮削完了,遲野直接拿刀戳了一塊下來,先給了淩美娟:“我也保證,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他要是再跟我出門,我一定把他栓褲腰帶上,我丟了他都不會丟。”


    淩美娟頓了頓,把那塊梨吃了。


    遲野的笑容更大了些:“這是道歉梨,吃完就是原諒我了。”


    看起來水很大的梨其實一點也不甜,淩美娟什麽味都沒嚐到,還覺得嘴巴發苦。


    她再一次嚐試和遲野說話:“小野,我……”


    遲野削了一片梨自己吃:“媽,你別說了,我都懂。”


    他說自己都懂,心裏明鏡似的,那個生硬的笑容比水果刀還要鋒利,他傷著媽了,媽的任何反應都是他自作自受。


    淩美娟歎了口氣,這才是真的笑了,笑容裏有幾分無奈:“有時看你是孩子,有時又覺得你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長大了。小風的確是我的心病,誰也不能碰。這是我的問題,和你沒有關係。其實想想,小風隻比你小兩歲,你這麽大的時候滿瓊州到處跑,媽從來沒擔心過。”


    關心則亂,遲野安靜地聽,沒有說話。


    淩美娟還是摸了摸遲野的頭,手指輕輕掃過他的後頸,像是安慰,也像是哄:“小野,別傷心。”


    遲野的眼尾不受控製地跳了一下,胸腔似乎被某種唿嘯而來的情緒漲滿了,讓他覺得很酸澀。


    但臥室的門在這時打開了,遲野後頸上的手忽然消失了,殘存的溫度被空調風一卷,又變的冰涼涼的了。


    夏允風出來上廁所,剛露麵淩美娟就站了起來。


    “小風。”


    夏允風停住腳,看向這邊的眼神很淡。


    他已經沒了先前那股子張牙舞爪的勁兒,葡萄眼耷拉著,根根分明的睫毛看起來很服帖,他乖順又單純,舉動都透著無辜。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去迴應淩美娟,而是看向坐在沙發上的遲野。


    遲野手裏還有半個梨,沒看夏允風,悶不做聲的在那吃。


    淩美娟走過來,彎腰去看夏允風的腳,緊張地問:“怎麽樣?疼不疼?身上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夏允風微微一愣,又看了遲野一眼。


    他沒打算跟淩美娟告狀,沒想到遲野會自己先交待了。


    夏允風搖搖頭。


    淩美娟擰著秀氣的眉,摸摸他的臉:“對不起,媽媽把鞋子買小了。今晚就去換好不好?小風跟媽媽一起去?”


    她把夏允風拉到客廳裏,那裏燈亮,能更清楚的看見他腳上的傷口。


    “破的好厲害,你先坐,媽媽拿藥箱來。”


    夏允風眨了下眼睛,伸手抓住了淩美娟的手指尖。


    “怎麽了?”淩美娟問。


    夏允風抿了下唇,眼底閃過微末的不自然,硬邦邦地說:“上過了。”


    淩美娟看了看正在啃梨的遲野:“哥哥給你抹藥了?”


    夏允風鬆開手:“嗯。”


    淩美娟高興起來,高興一會兒又覺得對不住遲野。她把夏允風拉到沙發上坐著,自己坐在了倆人中間,左右手各摟一個肩膀,看大的乖,小的更乖。


    夏允風覺得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太柔軟了,這樣的手沒法幹農活,也沒力氣打他,似乎隻能用來擁抱。


    “今天是媽媽不好,你們能好好相處我真的太開心了。”淩美娟說,“我們一家人能聚齊太不容易了,所以媽媽很珍惜和你們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希望你們能明白這份來之不易,然後好好長大,做你們喜歡的事情。”


    那是瓊州島的夏天,和往年並沒有什麽不同,天氣很熱,風兒很輕,隻是家裏多了一個人。


    天漸漸暗下來,橘色的雲在窗外飄,世界一點點變模糊。


    遲野沉默地看向那片雲。


    淩美娟揉了揉兒子們的後腦勺,比平時更加溫柔:“不管你們將來想做什麽,媽媽都會一直一直支持你們,做你們的後盾。”


    第6章


    淩美娟在夏允風迴來之前就預定好全套的身體檢查,小孩這麽些年在外麵吃了不少苦,怕健康有隱患。


    那天晚上遲建國下班迴來把遲野痛罵一頓,遲野一句話沒頂老實的受了。聽說夏允風要體檢,雖然沒有多熱情,但也很主動的往自己身上攬活。家裏大人畢竟都還要上班,除了遲野也沒人得空,他哪怕不提最後也是他領著去。


    還要考慮的是夏允風上學的事,他的年紀開學該上高一了,山區的教育比城市差很多,淩美娟怕他跟不上準備報個補習班提前補補課。而且遲野下學期就升高三,過幾天開學,到時家裏沒人,做家長的也不放心。


    附中隔兩條街的地方有個很出名的補習班,創始人是瓊州市多年前的高考狀元,衝著這個,全市的小孩都愛往這邊送。


    淩美娟做主報了名,沒問過夏允風的意見。


    這麽大的小孩兒都愛玩,遲野早兩年上房揭瓦皮的不行,況且夏允風是剛迴家本該趁著暑假好好放鬆的,淩美娟狠狠心更多為夏允風未來考慮。


    晚飯時說了這件事,夏允風的反應出奇的平和。


    其實說“出奇”有些過了,那是拿尋常孩子的標準和他做了對比。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候,夏允風早早的體會到人情百態,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山裏的人爛也爛在山裏,夏允風一身反骨從不肯服輸。


    養母不止一次的啐他天生賤命,說那些想要離開的念頭都是妄想。


    是妄想,也是敢想,他必須走,一定會走。


    夏允風想到遲野,對方渾身的驕傲和銳氣華彩般奪目。


    這兩天他總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當初被拐走的人是遲野,在那樣的環境下,他還能不能活成如今這樣。


    可惜夏允風得不出答案,他習慣於把人往更陰暗的一麵想,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遲野成了另一個他是什麽模樣。


    那雙總是高高垂落的眼睛裏沒有光了,似乎又有一些可惜。


    夏允風想遠了,天快亮才睡熟。


    第二天遲野先起的床,夏允風還沒醒,昨晚翻來覆去的不睡覺,床上有針紮他似的,被遲野出口警告好幾次。


    他過去把人喊醒,夏允風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防備沒有了,乖巧也還沒來得及裝,整個人都鬆鬆軟軟的。


    瞧著挺新鮮,遲野多看了兩眼。


    桌上有淩美娟留好的早餐,麵包和牛奶,夏允風體檢不能吃,遲野找了個袋子裝起來,等做完檢查再吃。


    這功夫夏允風已經起來了,昨天睡前被淩美娟灌下一大杯牛奶,做夢都在找廁所。


    他跑去衛生間,山裏不講究的毛病還沒改過來,急著尿尿就沒關門。


    遲野裝好東西去刷牙,走近了聽見衛生間裏有水聲,門敞著,露出半個身體。


    大清早的也不怕把人嚇出毛病,遲野很響地敲了兩下門:“小鄉巴佬,知不知道上廁所要關門?”


    這招果然厲害,夏允風嚇的一抖,尿到一半愣是憋了迴去。


    他人都僵了,吸了兩口氣才說:“對不起,我忘了。”


    身後沒動靜,遲野還靠在門邊看他。


    夏允風有點難受,眉頭絞成一團:“我還沒好……”


    遲野依舊不吭聲。


    夏允風上不去下不來,提著小雞兒抖一抖,肚子都疼了。他僵硬的扭了頭,咬牙說:“你能不能幫我關下門?”


    那意思跟“你能不能滾”沒什麽區別。


    遲野昨天心情極差,氣壓低的嚇人。不過他脾氣向來是來去都快,睡一覺就忘的差不多了。


    討厭歸討厭,經過昨天那事兒他也不想太針對夏允風了,畢竟淩美娟話都說成那樣了。做人要識趣,傷淩美娟心的事兒他肯定不再做了。


    但不針對不等於不欺負,不欺負不等於不耍混蛋。


    此刻遲野一副看戲模樣,見血色逐漸漫過夏允風的臉頰,將右臉上那團紅染的更濃鬱了。他換個姿勢,變了腔調,作弄人似的,不緊不慢的問:“誰教你的,尿尿不關門?”


    夏允風一口氣堵在胸口,他在山裏撒野尿的經曆多了去了,哪有那麽多有門的廁所。


    “我錯了。”夏允風下頜骨崩成銳利的直角,看出來很忍氣吞聲了,“我以後一定關門。”


    他一著急,方言全禿嚕出來。遲野正愁沒地兒挑刺呢,可抓住了把柄:“重說,好好說。”


    夏允風又說一遍。


    遲野這混蛋沒完沒了:“你這土話我聽不懂,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夏允風憋的肚子直抽抽,大腿都靠在一起,他忍不住了,淅瀝瀝的水聲響起來,夏允風頭一次尿這麽崩潰的尿,眼周一圈染上憤怒的紅:“遲野,我跟你沒完!”


    “跟你沒完”這種話遲野不知道聽多少人說過,他一點沒上心,反而玩味的吹了個流氓哨:“喲,那我等著。”


    這人是真惡劣,幹的都不是事兒。


    夏允風解決完,怒氣蹭蹭的衝出來。


    遲野正在吃早飯,手邊放一杯清水,見夏允風這副氣極的樣子就樂,還故意說:“你不給吃。”


    夏允風走到他跟前,眼神刀子似的,直接抄起遲野麵前的水就要潑他。


    遲野那反應速度不是蓋的,身體往旁邊一側,那潑水堪堪從他臉旁邊撒了出去。


    “啊哦。”遲野盯著地上那攤水,“誰潑的誰擦。”


    夏允風很用力的把水杯放在桌上,“咚”地一聲,牙咬的腮幫子都發緊,從齒縫間擠出一句:“你混蛋!”


    遲野朝他笑:“我還有更混蛋的。”


    為著這點小插曲,夏允風一直到醫院都在瞪遲野。


    遲野可太樂意了,他似乎找到一種詭異的方式來平衡自己心裏的不爽,那就是作弄夏允風。


    他們還是來晚了,醫院來看病的人太多,遲野排隊去拿體檢項目單,空調擺設似的,悶的人頭暈。


    大廳裏,遲野對著項目單安排順序:“先去把快的檢查了,抽血、量血壓、測視力,還有身高體重。”他環顧一圈找準方位,“這邊。”


    到診室門口,遲野把單子給夏允風:“自己去,檢查完來找我。”


    遲野坐在顯眼的位置,夏允風小蘿卜頭的個子,很快淹沒在人群中,再看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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