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知靜笑著說“給批”。


    餘初又道:“我現在也可會做飯了。你肯定不如我,以前看你天天煮掛麵就知道你在這方麵沒天賦。”


    等餘初的媽媽離開了,譚知靜開始看著餘初,等著他說些什麽,比如稍微解釋一下他媽媽剛剛說的那句,晚上不迴來了。


    餘初被他看得有些難為情了,他的小秘密被媽媽說漏了。不過他還是能理直氣壯地反問譚知靜:“我都去你年會找你了,晚上還不能睡你的床嗎?”


    譚知靜笑了,問他:“那為什麽願意去年會呢?”


    餘初想了想,不肯直接說。譚知靜在他身上留下的一些改變,也許是永恆的了。他隻是笑著反問:“我都去你公司實習了,還不能去參加年會嗎?”


    譚知靜這會兒還沒能真正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但已經跟著他一起笑起來了。


    餘初媽媽幫他們熱好包子就去自己屋了。兩人在外麵吃著包子,小聲說著話。


    餘初問譚知靜好不好吃,譚知靜說好吃。


    餘初告訴他,自己媽媽現在在別人家裏幫忙做飯,“在此之前,我媽沒有賺過一分錢。你能想象嗎?那時候她都三十多歲了,從沒有在家以外掙到過一分錢。我姥姥姥爺還是之前的想法,趁著年紀還沒有特別大,還是很漂亮,趕緊再找一個嫁了。我媽這次不聽他們的了,當然也有我攛掇的緣故,我姥爺他們就說再也不管我們了。其實他們以前也不管我們呀,都是餘慶春給他們送紅包。餘慶春和我媽可能能算是青梅竹馬,早戀是肯定的,餘慶春稍微大幾歲,校園戀愛,很純潔。就因為他當時沒錢,一個務農出身的在讀大學生怎麽可能有錢?我親爸當時很有錢,橫空出世,餘慶春和我媽就硬被棒打鴛鴦了——那會兒我媽連法定結婚年齡都沒到呢,高中都還沒畢業,你說我姥姥姥爺離不離譜?到我四五歲的時候,我親爸才跟我媽去補了結婚證,剛補完,我親爸在外麵被人坑了,跟人打賭欠下好大一筆債,為了躲債跑了,音信全無。我姥爺覺得我成我媽的拖油瓶了,影響她再嫁人,當時死活要把我送人,人家都找好了,男孩兒,年紀小不記事,能賣好多錢呢。這些都是我姥爺親口告訴我的,他不覺得這些事不好,反而覺得當初留下我,是舍棄了好大一筆錢,我欠了他好大一筆恩情呢。我覺得當初他們沒能把我送走,應該是我媽使勁攔著了。後來餘慶春就迴來了,算是衣錦還鄉,把我和我媽接走了。我小時候對我親爸有印象,但是他在外麵做生意,一年迴不去幾次,我沒有記住他的樣子。後來我就把他和餘慶春弄混了,好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以為餘慶春就是我親爸,以為是我爸迴來了。那會兒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爸爸終於能天天迴家了,卻又開始打我——唉,我怎麽和你說這個了,讓你吃不下飯了。”


    譚知靜放下咬了兩口的包子,認真地問他:“他以前‘經常’打你嗎?”


    “特別小的時候經常打,後來隨著我長大,越來越好吧,後來就徹底不打了。我後來看過一些書,覺得他是有心理疾病,控製不了自己。”餘初發了會兒怔,又搖搖頭,“不知道。他是個怪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還是接著說我媽吧。我媽可太神了,一個從來沒有賺過錢、沒在外麵工作過的人,突然開始打工了,竟然一點兒都沒有覺得接受不了。我之前也有過擔心,怕我媽吃不了苦。但是我媽沒事,她幹活和她平時一樣,也是不聲不響的,不緊不慢就那麽做下去了,特別踏實。我姥姥姥爺當初一口咬定,我媽肯定養活不了我們兩個,肯定會迴去認錯。但是他們錯了,我媽做得很好,她做飯是跟以前家裏的阿姨學的,手藝很精,就是因為不經常做,幹得慢。可她幹活特別細致、特別幹淨,給雇主做飯就像給自己家裏做飯一樣認真。有人就喜歡她這風格,一頓飯做四個小時又怎麽樣?幹淨好吃,連廚房都收拾得比之前漂亮,有的是人願意請她。”


    譚知靜安靜地聽著,細細品嚐餘初媽媽包的包子。他說:“餘初,說說你自己。”


    餘初愣了一下,語塞了。他陷入譚知靜常有的困境,一提自己就連第一句都抓不住了。


    “換專業以後有可惜過嗎?”


    “……還好。小時候說喜歡生物,其實也就是喜歡看動物世界。真正的生物專業,和我心裏想的,還是挺不一樣的吧。”


    “那喜歡現在的專業嗎?”


    餘初咬了一口包子,一邊咀嚼,一邊如咀嚼般觀察自己的內心。他把包子咽下去,答道:“我現在好像對什麽事都比較無所謂。”


    他曾經是個較真的人。但如今他和譚知靜一樣,對絕大多數事情都不甚在意了。他的專業,他未來的工作,哪怕是要做一輩子的行業,他也不認為選這個與選那個,會讓他的生活有多大的不同。


    餘初繼續說:“現在這個專業應該算是不錯的,就業率高,據說工作待遇也好。”他衝譚知靜俏皮地眨了下眼睛,“你在這個行業幹得久,還當領導,你比我更懂。我現在既然已經在幹這個了,做得也還不錯,就順著慣性繼續做下去就行了。”


    說完,餘初開始觀察譚知靜的表情,想看他明不明白他是自己這無所謂的慣性裏唯一的例外。


    很快,餘初笑了,譚知靜當然知道,譚知靜是先如此的那個人。


    “但他肯定猜不到我這六年都幹了什麽。”餘初又在心裏想,“先不告訴他。”他怕說出來嚇著譚知靜,畢竟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感情駭人。


    吃完這一頓,餘初告訴譚知靜自己家的杯子放在哪裏、熱水在哪裏。他怕自己是對疫苗反應大的人群,不希望媽媽擔心,讓譚知靜準備好照顧他。


    譚知靜看他這樣未雨綢繆,再通過他之前的那些敘述,還有他如今的性格,便知道在這個母子倆組成的小家裏,通常是由餘初來做決定。譚知靜還知道,在過得艱難的家庭裏,誰做決定,誰就更辛苦。


    他以前那麽希望餘初能幸福,結果餘初吃了這麽多苦。


    餘初領他去自己房間時顯出難堪,別過頭不敢看他,說:“你等我換一套新床單吧……”匆匆瞟他一眼,又忙看向別處,解釋道:“其實,我見到你以後,就沒再見過別人了……其實我以前也很少很少把人帶到家裏來。我那天,就是想惹你生氣。”


    譚知靜心裏一紮一紮地疼,說:“不用換,我想睡在沾了你氣味的床單上。”


    這是不是譚知靜能說出口的最肉麻的情話?


    餘初笑了,兩人都已經洗過澡,相擁著倒在床上。譚知靜想吻他,餘初躲開了,他還是怕有萬一。


    “不會有事的。”譚知靜又說了一遍。


    “嗯。”餘初應道,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笑出來,“我們真的很怕死。”他想了想,補充說:“我怕你死,你怕我死。”


    譚知靜說:“先不說那個字了。”


    “嗯。”


    可是過了一會兒,餘初又說:“我再說最後一次,想問你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繼續活下去嗎?”


    譚知靜看向他的眼珠輕輕地動了動。餘初其實本來就是有答案的,“你會活下去的,你是可以帶著痛苦生活的人。”說完,他又添了一句:“知靜哥哥,你比那會兒還不愛說話。”


    譚知靜仍然那樣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像是放下了一個重物似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像是把餘初口中所說的,他帶著痛苦生活的這六年暫且從肩上卸下來一會兒,稍作休息。


    “什麽叫帶著痛苦生活的人?”他笑起來,問餘初。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餘初調皮地眨眨眼,笑著迴答,“你和我說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我找到了,《卡拉馬佐夫兄弟》,我把它看完了。”他撐著身子半臥起來,爬到譚知靜的胸口上,望向譚知靜的眼神是獨自向神像宣誓的人所特有的虔誠與執著。


    “我以前說我不愛人類,我也不愛鄰人,我隻愛你。但是我從愛你這件事裏,漸漸發現鄰人確實有可以愛的地方,陌生人也有可以愛的地方,現在我甚至有一點兒愛上這個世界了。我對你不公平,我開始學會愛別人了,卻唯獨還恨你。但是你得承受住,因為在我不會愛任何人的時候,我是唯獨愛你,所以也隻能是你,來承受我過去的心裏產生的那些恨意。”


    於是譚知靜也記起來了,他也迴到那個房間,當他和餘初提這本書時,他們是如何抱在一起,那個房間裏的溫度,還有那些舊家具的氣味。


    “知靜哥哥,請問,你是一個卡拉馬佐夫嗎?


    “每個人都是一個卡拉馬佐夫。”


    “那你是哪一個?”


    “你覺得我是哪個?”


    “你肯定不是米佳。”


    “我不是嗎?”譚知靜笑了,他以為自己可以是。


    “不是。”餘初笑著說。米佳是壞的那個,譚知靜不可能是壞的。


    “你可能是伊萬。”餘初說。伊萬是自己使自己痛苦的那個。


    譚知靜又笑了,眼睛沒有看著餘初,但心裏想的全是餘初,有關餘初的點點滴滴,最後得出結論:“你是阿廖沙。”


    餘初驚喜地問:“我有那麽好嗎?”阿廖沙是完美的那個。譚知靜覺得阿廖沙是能救別人的那個。


    “在我心裏你就是阿廖沙。”這又是譚知靜的一句情話,並且是真心話。


    “可我是伊萬。你是伊萬,我就是伊萬。”這是餘初的真心話。


    譚知靜不再反駁了。他什麽都能聽懂。


    過了一會兒,他問餘初:“那你會活下去嗎?”如果自己死了,餘初會活下去嗎?


    “我希望我會,”餘初立刻就能答出來,“不然我媽會受不了的。不過我經常管不住自己,做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所以也不好說。”


    譚知靜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但是譚知靜的眼睛是一直在說話的。餘初假裝了六年的譚知靜,如今都讀得懂了。


    後來他們一起坐在床上看了一會兒老虎的紀錄片,因為餘初想魚醜醜了,還擔心公司裏的那一窩貓。


    他房間裏與床相對的那麵牆上沒有電視,但有一張可以支在床上的懶漢桌,可以把電腦放上來。


    “不止是你一個人會享受。”他笑著對譚知靜說。


    以前他們把所有能找到的有關大貓的記錄片都看完了。


    “這是這兩年新出來的,你還沒看過。”他告訴譚知靜。


    他們相互依靠著,倚著床頭,屏幕裏出現大型貓科動物冷酷的眼睛,被六年歲月分隔開來的時間重又相連。


    第86章 等待與尋找的相遇


    半夜裏,餘初覺得頭疼,量下體溫,發燒了。


    因為狂犬病疫苗的副作用是低燒,而餘初是高燒,兩人都不安起來,又開始去想那“一般”以外的二般情況,想剛剛在網上看到的,傷口離大腦越近越危險。


    譚知靜在腦子裏計算病毒移動的速度,狂犬病病毒每天能向大腦移動二十厘米,從餘初被抓傷到打上疫苗,一共花了四十分鍾的時間,可是臉部神經到大腦神經的距離有多遠?算不出來。又去查世界上有沒有狂犬病治愈的案例,有,太好了……隻有六例,都在美國。譚知靜又開始盤算怎麽能盡快給餘初辦簽證。


    他想帶餘初再去趟醫院,餘初糾結了半天,還是怕驚動媽媽,而且他懷疑自己隻是感冒了,因為晚上喝過酒後出了些汗,在外麵脫了棉衣被風吹的時候就已經覺出不舒服,之後又一驚一乍的,可能是被吹感冒了。


    譚知靜照顧著他,後來兩個人一起摟著睡著了。半夢半醒時,餘初被譚知靜叫醒,讓他喝水,量體溫。


    譚知靜端著水杯,小心翼翼地問他:“看見水害怕嗎?”餘初立刻醒盹了,盯著水杯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發燒燒得口幹,把一杯水都喝完了。他把杯子遞還給譚知靜的時候,兩人又都笑起來,笑他們這麽怕死。


    後來半夢半醒的時候,餘初又感覺譚知靜親自己,不由用手去推他,潛意識覺得自己嘴唇上有危險的髒。但是譚知靜抓住他的手,輕輕地抿他的唇,說:“餘初,咬我一下,用力。”


    餘初一下子又醒盹了,閉緊了嘴巴退得遠遠的,先說:“你瘋了!”又抬手摸摸譚知靜的腦袋,說:“傻瓜。”閉上眼睛,餘初在心裏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自己真得了狂犬病,發病的時候第一個咬的肯定是他。瘋了都能認出他。


    第二天早晨醒來,餘初的燒退了,頭也不疼了。就隻是感冒。


    他打的是四針疫苗,七天後去補了第二針。


    到了第十天,貓還活著,餘初也安全了。譚知靜向餘初請教,應該怎麽追他。


    餘初笑眯眯地問:“你是不是沒有追過人啊?”


    譚知靜說沒有。


    餘初說真不巧,他也隻追過一個而已。


    譚知靜問,那我按你追我的方法來追你?


    餘初被他繞口令似的話逗得哈哈直笑,說:“那可不行,你會嚇死我的。”


    譚知靜追問那要怎麽才可以。


    餘初執起他的手看了一會兒,說:“你先把手養好了,到時候再說吧!”


    現在譚知靜還沒有追上他,但他們天天都能見麵。有時候在公司,有時候譚知靜開車去餘初學校接他,兩人一起去餘初家。餘初的媽媽不是每天都在家。


    那一窩大貓小貓被轉移去了譚知靜家裏。餘初又買了許多貓玩具、貓窩、貓樹之類的東西。現在他學會省錢了,是他先在網上挑好,再把鏈接發給譚知靜,讓譚知靜下單。


    餘初挑的這些東西普遍顏色鮮豔、樣式可愛,分散在譚知靜家裏各處,把那些黑色的家具都變成陪襯。


    他曾經有一個巨大的遺憾,沒有給更年輕的那個譚知靜留下過照片,魚醜醜也沒有。所以在那段漫長而孤寂的歲月裏,他必須得用記憶反複去看,分毫不漏地一遍一遍地複習。他吻不到照片,就隻能在記憶之上添加當下的幻想,吻一縷迴憶,如同他以前吻不到那雙嘴唇時,就隻能吻它們吐出的那縷煙。


    現在他的手機是安全的,他也是安全的,他可以隨意拍他喜愛的。拍貓、拍譚知靜、拍譚知靜和貓在一起時的樣子。深色家具和深色地板當背景,拍照很好看。


    用貓作借口,譚知靜把皮沙發也搬出去了,換成了布沙發。


    他們一直沒提那天的事。


    直到第二十八天的時候,餘初打完最後一針疫苗,對譚知靜說:“我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麽我這麽怕死。其實餘慶春後來還打過我一次,在我長大以後。他那次打得特別狠,把我打得尿失禁了……所以我那天會對你說那句話。我其實不是恨你,是那會兒的我恨那會兒的餘慶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你會讓我想起餘慶春——以前是,那一天也是——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在我這裏有什麽關聯,但我特別怕這種關聯是共同點,也恨你和他有這種關聯,我想不明白……餘慶春最後打我那次,我也是特別害怕,急著去醫院。我其實挺想不明白的,我那時候過得不快樂,但是又想好好地活下去……人怎麽老是有這麽多想不明白的事?”


    譚知靜沉默了一會兒,敏感地問:“他那次為什麽打你?”


    餘初聳了下肩膀,用不在乎的語氣說:“他就是想打我了,不需要理由。”


    後來,譚知靜的手好得很快。隻要不那麽經常地洗,傷口總會愈合。他洗手,洗的是粘附於精神上的焦慮,無論他洗多少遍手,都不能讓他的精神更自由。但餘初可以。他洗手是自主發起的懲罰,一經開啟,他本人也無法使其終止。但餘初可以。


    餘初一直想再迴那座城市一趟,去看一眼魚醜醜。但他在家裏休養了幾天,把假期用完了,學期末事又多,還得趕論文參賽的截止期,比之前更忙了。可要說真忙到連一天的時間都抽不出來,似乎也並非如此。


    有天,譚知靜給貓倒貓糧的時候,冷不丁問餘初:“你是擔心魚醜醜不認你了嗎?”


    餘初被嚇了一跳,還以為譚知靜偷看了自己的日記。不過他的日記一直藏得很好,譚知靜不知道。


    “貓記性不好,都這麽多年了,多半是不認識我了。”他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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