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餘初忽然往前跨了一大步,朝他伸出右手,同時展開笑臉,麵容比這夏日還明媚,笑著對他說:“好久不見。”


    第68章 恨意


    譚知靜去看那隻手,發現他已經把這隻手的形狀忘記了,同時發現自己還記得將這隻手握在手中時的觸感,以及它曾如何在自己的身體上表達愛意。


    此時這隻手是一個等待的姿態,卻不含曖昧與親密。標準、規範。


    這還是一隻漂亮的手,屬於一個成熟的青年人,手指修長而有力,皮膚光潔、幹淨。


    譚知靜將自己醜陋破損的右手伸出來,在那隻漂亮的手上敷衍地碰觸了一下。這種不相稱的場景他不願多看,視線已經迴到餘初的臉上,看到這張臉龐迅速地與記憶中的重合到一起,卻又在此刻露出他不曾記得的克製的神情。


    不過餘初很快就將表情調整好了,沒有再對他的右手顯露出過多的感情。


    這一稍加碰觸的握手結束了,譚知靜將手鬆鬆地垂在身側,手指略微蜷曲,一直看向餘初的雙眼。


    一旁的研究生驚訝地問:“譚總,你們認識?”


    譚知靜朝旁邊看去……譚總。


    餘初複又笑起來,對朋友說:“我和譚總是老鄉。”


    說不清是什麽緣故,譚知靜也跟著笑起來。


    最高興的是研究生,為這巧合激動地撫掌,上車時主動坐到後麵,留給兩個熟人敘舊的空間。譚知靜等餘初坐上駕駛位,最後一個上車,坐進副駕。和從前相反的位置。


    譚知靜扭著臉看餘初調整座椅和後視鏡。餘初這會兒不笑了,帶著股做事一絲不苟的專注,眼睛隻看自己手去的地方,調整座椅時就低頭看椅子,調整鏡子時就抬頭看鏡子,係安全帶時就去看安全帶的卡扣,在他身體的右側,和副駕的卡扣挨在一起。


    等他係好了,把手移開了,眼睛朝向前方的路麵,譚知靜才動手去係安全帶。


    餘初啟動了車子,這時眼睛就隻專注於路況。


    研究生在後麵憋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問:“我們去哪兒?”


    司機沒說話,譚知靜說:“高速能開嗎?”


    餘初說:“能。”


    正好前麵就有路牌,指示去高速要往右側並道。譚知靜看著右邊的側視鏡,車流出現一個空隙後,餘初撥打轉向燈,順暢地並過來。譚知靜放了心。


    車裏太沉默了,研究生受不了地同餘初搭訕,問他是什麽時候考的駕照。


    “大一的時候。”餘初說。


    “上了大一以後嗎?我身邊好多人都是高考以後的那個暑假去上的駕校,”研究生嗬嗬地笑起來,說:“那個暑假長,這輩子最長的假期,下一個這麽長的假期就是退休以後了,前提是能活那麽長時間。”


    餘初沒有搭話,譚知靜轉過頭來笑著說他一句:“你才多大就這麽悲觀?”


    研究生見他肯說話,輕鬆起來,說:“我們其實沒比譚總小幾歲。譚總都有自己的公司了,我們連學校門兒都還沒出呢——”


    譚知靜依舊扭著頭,聽著他說話,視線略微抬高,看向後視鏡,在鏡子裏和餘初的視線碰個正著。那邊立刻就彈開了。


    譚知靜坐迴去了,頓了幾秒,說:“專心開車。”


    餘初“嗯”了一聲。


    行到下一個高速出口時,譚知靜提前告訴餘初:“從前麵出去就行了。”


    迴到市中心,研究生問譚知靜:“譚總,您之前說讓我們直接送您迴家,是嗎?”


    譚知靜抬腕看眼手表,說:“我請你們吃晚飯吧。”


    “啊……”研究生伸著脖子看餘初的反應,想根據他的臉色來作反應,卻什麽都看不著,“……那多不好意思啊。”


    餘初這時往右邊看了一眼,說:“我們請你吧,謝謝你把車借給我們。”


    譚知靜瞬間全身都放鬆下來,說:“好說。”


    餘初像是剛剛決定能開口同他講話,問他:“你想吃什麽?”


    “你來定。”


    餘初想了一會兒,問:“小火鍋行嗎?一人一個鍋。”


    “可以。”


    “你有習慣吃的店嗎?”


    “沒有,你來定吧。”


    餘初一時也想不出來。


    他沉思的功夫,研究生在後座怯怯地舉起手:“那個,我能說個地方嗎?”


    “你說。”前麵兩個人異口同聲。


    研究生為他們的默契笑起來,笑了幾聲發現前麵兩個人都沒反應,笑聲幹癟下去,報出一個地名,沒有出大學區。


    餘初開車迴到他熟悉的地方,在朋友的指示下找到飯店。其實還沒到真正的飯點,但是門口已經停滿了,隻剩一個被擠得很窄的車位,餘初踩著刹車猶豫著。


    “我來停吧。”譚知靜說。


    餘初又“嗯”了一聲,拉上手刹,下了車,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到一旁,看著譚知靜坐上他剛才的座位,一次就把車停了進去。


    研究生懷著忐忑的心情,跟在譚知靜後麵下了車,看見餘初已經雙手插兜地朝飯店走去了。


    餘初在前麵和服務員說了兩句,側過身對他們說:“沒有包間。”視線總不能正對上譚知靜的臉。


    譚知靜想起他以前總是直直地看著自己,多是以仰視的姿態,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充盈地盛在眼眸中,像是要把他整個地送進自己的眼睛裏。


    “我們坐外麵吃行嗎?”餘初這會兒看向譚知靜了。


    “可以。”


    餘初朝四周望了望,指了個相對清淨的角落,又問:“那張桌行嗎?”


    譚知靜抬手朝他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餘初往他手上瞟了一眼,抬腳朝那邊走去,譚知靜跟在後麵。


    研究生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站了一會兒,忙追上去,圍坐四人的方桌,相對的兩個座位先被占上了,他便坐到兩人之間。


    這裏是掃碼點菜,研究生熟門熟路地掏出手機,點開菜單給另外兩個人看。


    譚知靜說:“你們定吧。”


    餘初眼睛看著朋友的手機,不像是有食欲的樣子,卻吞咽了一口,動作極為克製,但是喉結的上下移動依然十分明顯。


    譚知靜垂下眼簾,知道自己這樣盯著對方看十分的沒禮貌。


    “再加一個蜜果子吧,難得有這個甜點。”等餘初和研究生點完菜,準備下單時,譚知靜望著牆上的圖片說。


    餘初抬起頭來,重逢之後第一次這樣直直地望向他,神情很像他們分別的那天,眼裏充滿壓抑的恨意。


    第69章 知道


    “我去洗手。”餘初匆匆丟下一句,站起身快步走開了。


    譚知靜望著他的背影,目送他離開,然後對假裝專注玩手機的實習生說:“小劉,你和餘初不在一個學校,是怎麽認識的?”


    小劉早就等著他問了,慢吞吞從屏幕上抬起眼來,說:“哦……是我一高中同學正好是他大學的同學。他以前不是現在這個學校的,是跨學校考的研,當時想考我們學校,所以托我那個高中同學要了我的聯係方式,找我打聽學校和係裏的事,就這麽認識了。”


    “他想問考研的事怎麽不找已經讀研的同學,你那會兒才上大三——”譚知靜捕捉到對方眼神的變化,停下來,問道:“怎麽了?”


    “不是大三,是大二的時候……”小劉說。


    譚知靜記得是大三,那是多數學生正式開始準備考研的時間,餘初在朋友圈裏連續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說挑學校、挑專業的事,他不會記錯。


    他板起臉,眼神比在公司裏訓人時還要鋒利。


    小劉立刻嚇得什麽都招了:“大二,大二上學期,我印象挺深的,因為沒有人那麽早就開始準備考研,說要考就真的馬上開始認真看書。他當時就打定主意要考我們這個專業的研究生了,我當時特別佩服他,覺得他特別有想法,還有毅力,自己自學我們專業的課,找我要我們專業的課表,還讓我幫忙在學長那裏買二手教材——不光考研要用的那幾門,凡是跟專業相關的,他都要。所以他後來能考上呢,從外省考進那麽好的學校,真的了不起。”


    “他一開始瞄準的是你的大學,對嗎?”


    小劉點點頭。


    “他看中的就是周老師,想考他的研究生。”


    小劉挺驚訝,問道:“譚總,您怎麽知道的?”


    譚知靜沒有迴答,繼續問道:“他後來為什麽換目標了?”


    “這我沒問過……想往更好的學校考是人之常情吧,可能就是,他覺得自己準備充分,相信自己能考上更好的大學?”說到這兒,小劉才猛地想起譚知靜是校友,也曾在周老師手底下待過,頓覺失言。


    譚知靜卻倏然笑了,說:“他的學校確實比我們的好。”又笑著問他:“你覺得我們專業比生物專業好很多嗎?”


    小劉小心翼翼地答道:“應該,還是好一些的吧……起碼,比較好就業。”


    譚知靜不再給他施加壓力了,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說了句:“也是。”然後站起身說:“我也去下洗手間。”


    他推開洗手間的門,看見餘初正雙手撐著洗手池的沿看著鏡子裏,聞聲受驚地轉過頭來,看見是自己,顯出更加受驚的表情,充滿提防。


    譚知靜於腦海中同時閃過這張臉大笑和大哭時的表情。


    不過餘初的臉色幾乎在瞬間就恢複了平靜,低下頭開始洗手。譚知靜看著他的雙手如何搓出泡沫,如何洗指縫、如何洗指尖,想著他是如何跟自己學的這些屬於外科醫生與潔癖的洗手手法,如何故意學自己用手肘關水管。


    餘初用手肘關上水管,抽出一張紙巾草草地擦了擦,將用過的紙巾攥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裏,轉過身來,冷靜地對他說:“對不起,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麵對你。”


    譚知靜說:“理解。”


    餘初移開了眼,走神似的望著餐館洗手間裏貼在牆上的廣告,說:“你要是也覺得尷尬的話,我就不借你們公司的車了。”


    “沒關係,那輛車你們想用就用。”頓了一下,譚知靜接著說:“不用說對不起,能再見麵,我很高興。”


    餘初的視線倏地移迴到他臉上,緊緊地盯著他,像是要分辨他有幾分是出於真心,幾分是出於客套。


    “我是認真的,知道你學業有成,替你高興。”


    餘初聞言皮笑肉不笑地翹了翹嘴角,說:“謝謝。”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的手,“你手怎麽了?”


    譚知靜抬起一隻手看了看,自嘲道:“洗太多。”


    餘初抿了下唇,沒有說什麽。


    “你呢?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你當時和餘副局怎麽鬧得那麽大?”


    餘初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像歎氣一般吐出去,看向鏡子裏。他看著鏡子裏自己的眼睛,說:“我帶著我當時的男朋友迴家出櫃,他就發瘋了。不知道你還有印象沒有,他一直控製欲特別強,受不了別人不按他的規矩做事。尤其我不是他親生的,他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視線從鏡子又轉迴到他臉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應該也知道了吧?他進去以後這事就傳遍了。”


    “知道。”譚知靜迴答說。


    餘初又翹起嘴角笑了笑,從洗手池前走過來,說著:“我先迴去了。我們兩個都出來這麽久不合適,小劉心裏肯定犯嘀咕了。”他經過譚知靜身旁,問道:“你沒和他說我們之前的關係吧?”


    譚知靜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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