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他舉著滿杯的酒,一邊慢悠悠地酸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說罷,仰頭而盡。

    我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叫了幾個菜,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他,隻見他衣著華貴,相貌俊美,像是哪個大戶的公子,可若是哪家的少爺,出門怎麽也不帶個隨從?

    他繼續吟道:“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他邀杯四顧,仿佛他身邊的位置有人似的,而後自己將酒飲盡,拄著下巴,閉起眼睛就要假寐。

    我不由出聲道:“說要歌一曲,你怎麽不唱了?”

    書生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隔著桌子看了我一眼:“沒有岑丹,我歌個甚麽?”

    我心道也是,便等著小二上菜,稍許時候菜上來,我剛拿起筷子,就看到二樓又上來兩個人。

    這一塊地方原本隻有我和那酸書生,見這精壯的兩個漢子上來,我便暗暗提起了警惕,隻怕他們是來找我的。但也許是我多想了,我這一身值不了一錢銀子的行頭,他們壓根提不起興趣,而是坐到了東邊的角落,有意無意地拿眼睛去瞥那書生。

    那書生卻恍然未覺,睡得歪歪扭扭,腰上的錦袋也一晃一晃。我裝作不知,自顧自低頭喝著自己的茶,那兩個人忽然起來,開始互相推搡。

    “你怎麽打人?”

    “是你先打我,我怎麽不能打你?”

    他們打鬧著,就往書生那邊去,一胳膊就將他腰上的袋子撞掉下來,袋子裏的東西便滾落地上,金錠子也就罷了,幾顆圓滾滾的珠子寶光四溢,那兩人登時眼睛都直了。

    書生終於醒了,撿起自己的袋子,睜眼怒道:“豈有此理!你們想搶人東西麽?”

    那兩人對視一眼,一個道:“誰搶你東西,憑空誣賴!”說罷伸手便推那書生。

    我繼續喝茶,並不打算管,就算這兩人搶了他珠寶,他一身衣服價值不菲,賣了也餓不死他。但那書生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地向後跌退了幾步,竟走到了我身邊,“哎呀”一聲朝我撞來。

    我的茶是喝不下去了,一手撐住他的背,讓他別撞到我,然後揪住他後衣領,自己站起來,讓他坐在我位子上。

    那兩個人向我走來,我冷笑一聲,徑直朝他們迎麵走過去。那兩人出拳便向我打,我兩手扭住他們的手腕往中間一帶,瞬間將他們摔在地上。

    這具殼子的身體素質不錯,簡直我碰到過的最好的了。

    那兩人道:“你怎麽打人?講不講理了?”

    我道:“我是講理的,隻是有些人見了金銀珠寶,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旁邊不遠就是樓梯口,我一腳一個將他們踢了下去:“滾!”

    那兩個人抱頭滾下去,滾到一樓,摔得鼻青臉腫,抬頭衝我道:“你等著!爺兩個要你好看!”

    店小二看到這情形,臉上並沒有多少驚嚇,像是習慣了,我心裏暗罵,誰說酒樓裏沒有搶劫的,這裏治安也太差勁了。我見那小二看著撞歪的欄杆和撞壞的階梯,就指著那書生道:“那兩個人想搶他的錢,你找他去,讓他賠你。”

    我不想在這裏久待,貿然出手也在我計劃之外,轉身也要下樓,那書生卻哎呀一聲道:“我的錢丟了。”

    莫非那兩人把他的錢摸去了?

    他們還沒跑遠,我便打算去追一追。那書生卻指著我道:“哎,小賊說的你,你跟他們是一夥的。”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氣笑了,看著他道:“你說什麽?”

    書生看也不看我,搖頭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好男兒,雞鳴狗盜——嗚唿哀哉。”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現在的情形看來,他穿的這麽有錢,我穿的這麽不值錢。若他的錢丟了,偷錢的是誰?還用想嗎?

    我冷冷道:“我沒偷你的錢。”

    書生還是一臉肯定我是賊的表情,我道:“我不跟你糾纏。”轉身就要走。酒樓的掌櫃攔在我身前道:“客官,您若要走,就先把帳結了吧。”

    我伸手便摸向腰間,但一摸之下大驚失色,那裏已經空空如也。

    我想起那書生剛剛撞向我的那一幕,轉頭看著他道:“你跟那兩個人才是一夥的,應該是你偷了我的錢。”

    書生冷笑:“你冤枉人,倒也理直氣壯。”他歪歪倒倒的走過來,把自己腰帶一抽,外衣便跌落下來,他伸著兩條胳膊道:“看吧,我身上哪裏有錢?你若有膽子,也請寬衣讓我一看。

    我:“……”

    見我臉色不對,書生搖頭道:“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麽小的少年郎,都來做賊了。”

    我幾乎都想磨後槽牙了,強吸了一口氣:“好,你要看是吧?”

    書生半仰著頭,眼光朝我看來,我道:“那你便看看。”

    我心裏已篤定了他偷我的,他現在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可能是他的袖子。我話音落,猛然出手朝他胳膊攻去。

    誰知就在到達他手臂的那一秒,他的手一拂,我的手便抓了個空,我心下一驚,我這一招是胡鐵花教的擒拿,就算是我後來學了對付他都極少失手,這書生……

    書生噔噔後退兩步,左腳絆右腳險些跌倒在地,瞪著眼指著我道:“你要行兇?”

    我抿唇不語,究竟是他僥幸,還是他是個不外露的高手?

    我看了他兩眼,把自己懷裏兩個玉耳墜摘下來——那是這具身體原主的,而後把它們往掌櫃的手裏一塞,轉身快速走下了樓。

    我本不打算惹事的,現下這樣,實在該避避風頭。我牽了小黑,騎著它往鎮外走。我不是不想找個客棧,隻是我現在身上已經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了。

    出了小鎮,便是一條大路,我在心裏想著怎麽弄些錢來,做買賣我沒有一文的本錢,若是黑吃黑,這條道上應該有不少。

    隻是這樣,事情恐怕又惹大了。

    我自認我現在即使沒有內力,武功也算不錯,有些保命的資本,但好漢再勇,也怕圍攻,當年的丁典武功已可算是一流,照樣給人逼得躲去關外,日複一日地小心謹慎,也栽在別人的陰謀詭計裏。

    天漸漸黑了,我本也沒吃飽,覺得又冷又餓。走了一陣都看不到有宿頭,我便下馬準備進林子裏,誰知轉了個彎,便見到幾棵樹後,一座似是已荒廢的古廟。

    我走近幾步,見那寺廟門窗都沒了。廟前滿是茅草,草裏卻立著一匹神駿的白馬,正在嚼著草玩兒。

    這匹照夜獅子馬怎麽會在這裏?他的主人莫非就在裏麵?

    我把小黑拴在廟外的樹上,走進廟裏去。正對著我是一座神龕,旁邊的地上鋪著一些稻草,一個書生正歪在上麵,生了堆篝火,手裏烤著兩個芋頭。

    看到我,他的表情很悲傷,搖頭道:“流年不利,怎的又碰上你了?”

    我道:“我還不想碰上你呢。”

    書生抬眼看我:“你莫非是洗心革麵,準備還我錢了嗎?”

    我冷笑:“你幾時見過賊還人錢?我這是賊不走空,我見你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想把你搜刮幹淨了。”

    那書生似乎很害怕,臉都白了,似乎是在忍著什麽。我道:“這廟是我的,你出去。”

    書生哼道:“你的?叫它一聲答應麽?”

    我挑眉看他:“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用得著住這破廟?”

    書生怒極反笑:“我本也不想的。隻是有個小賊偷了我的錢袋子,我不僅要住破廟,還要烤芋頭。”

    說罷,他就像賭氣似的,繼續拿起他的芋頭烤,看也不看我了。

    莫非我的錢真的不是他偷的?他避過我那一招,難道真的隻是因為運氣好?

    眼下天已黑,我也不想再到別處去,就在這廟裏的另一邊生了堆火。那書生又喝起了酒,吟道:“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我想拿根柴抽他。

    他喝著喝著,靠在柱上閉著眼,像是睡過去了。我輕手輕腳地起身。走到他身邊,想起白天裏酒樓的那一幕,我想試他一試。

    我悄悄伸出手來,打算點他的睡穴,若他有武功,便會警覺到我的出手。然而我的預料似乎錯了,我順利地點了他的穴,他動都沒動一下。

    他真的不會武功?

    我沒打算就這麽輕易地相信他,我去掀他衣服,打算搜一搜他身上有沒有我的錢。就在這時,廟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聽見有人道:“那小子的馬就在這裏,咱們圍住,別讓他跑了!”

    我跑廟門,望外一看,領頭的赫然就是那個茶棚的老板。我忙迴來解了書生的睡穴,但就算解開了,人也不一定馬上就能清醒過來。我晃著他肩膀,壓低聲喊他:“別睡了,吃人肉的來了!”

    書生一動不動,睡得唿吸均勻。我聽那廟外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似乎還不少。我四下裏張望了一下,看到頂上的大梁,便揪起那書生的腰帶,緣柱而上。還好這大梁不高,我勉強能夠上去。

    我跟他往梁上的角落裏擠,誰想那裏常年無人打掃,蛇蟲鼠蟻什麽都住過,一股怪味便朝我而來。我便把那書生往麵前一擋,誰知他反而朝我倒來,背朝我壓在我身上。我正要推他,卻聽得外麵的人已經進來了。

    我不敢再動,就這麽維持著別扭的姿勢,向下看去,隻見下麵一堆人舉著火把,拎著刀。明火執仗。其中一個人道:“怪哉,那小子的馬還在外頭,人去哪裏了?”

    這廟很小,一覽無遺,我隻祈禱著他們不要想到往上麵看。另一個人道:“老板,那小子莫非是被狼叼了?咱們拿他的寶馬去,也好和上麵交差了。”

    寶馬?我怎麽不知道十兩銀子一匹的小黑還是匹寶馬?

    我猛然醒悟過來,他們說的不是小黑,而是那匹照夜獅子馬。

    這群人的目標不是我,而是這個酸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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