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經年,曆經數月,他們終於又奪迴了洛陽。


    當隨著大軍進入城門的那一刻,商如意突然感覺到一陣暈眩,但並不是病痛或者虛弱帶來的,反倒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迴到了她的身體裏。


    沿著長街一直往前走,那些熟悉的景致映入眼簾,如同一幅一幅發黃的畫卷重新在自己麵前展開。


    他們真的又迴來了。


    甚至,連那種緊張的氣氛也和當年離開時如出一轍,正如宇文曄所說,東都的數個城門,紫微宮,也包括一些關卡要塞都被牢牢占據,他帶來的那兩萬多人馬,除了跟著商如意包圍祭壇的那一千多重甲騎兵之外,其餘的全部進入了這座城池。


    當然,也包括宇文呈的人馬。


    雖然在祭壇上,宇文曄隻說了他自己攻破徽安門,占據東都,但商如意知道這其中自然也有齊王宇文呈的一半戰功,隻是宇文曄不提罷了,他和宇文曄的人馬一起占領了這座城池,也把控了所有的交通要道。


    這一次,除了梁士德,他們算是兵不血刃占領東都城。


    但這,也隻是一個開始。


    他們要在這裏接受的,也不僅僅是一座城池,一場經年日久的戰爭的勝利。


    然後,前方出現了格外熟悉,甚至他們無數次在夢境中流連的舊景。


    是宇文家的舊宅。


    雖然他們要趕去紫微宮,可走到這裏,還是下意識都停了下來,宇文曄翻身下馬,隻上前了兩步,就停下了。


    自楚暘南下江都宮,百官追隨,商如意為了避開那場“禍事”暫離洛陽,已經過去三年,對於這世間的滄海桑田來說,三年時間甚至隻算得上是彈指一瞬,可他們卻清清楚楚的知道,這是一千多個日夜,和無數次的牽腸掛肚。


    而這座老宅,也早已經在這三年的風雨中,變得破敗不堪。


    看到門口兩個已經髒汙不堪的石獅,還有朱漆剝落的大門,連門檻都塌了一半,兩邊的院牆更是殘敗不已,這幅景象讓商如意的鼻子一酸,眼睛立刻就紅了,忍不住轉過頭去,站在她身邊的宇文曄無聲的上前一步,輕輕將肩膀抵在了她的背後。


    但他開口,聲音也有些難以抑製的沙啞:“人呢?”


    他身後的官嶴道:“大部分,都在我府上。”


    宇文曄轉頭看向他,正要說什麽,可官嶴又接著說道:“但錦雲……”


    一聽到錦雲的名字,宇文曄和商如意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唿吸,看著他們兩期盼又不安的眼神,官嶴於心不忍,也隻能如實說道:“其實,梁士德剛剛占領洛陽的時候,也是秋毫無犯,除了攻城時殺了一些兵將,進城後關押軟禁我們這些人,並沒有為難其他。”


    “……”


    “可是,盛——陛下在長安登基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勃然大怒,要將留在洛陽的宇文家的人全部處死。”


    “……”


    “那個時候我們都被他軟禁起來,不得相救,隻聽說,錦雲派人把住宇文府,自己一個人走出府門,要求一身相抵。”


    商如意隻感到心頭一陣鈍痛,忍不住伸手揪住了衣襟。


    提起往事,連沉穩內斂的官嶴也忍不住紅了眼,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聽說,蕭元邃求了情,再加上梁士德也還顧及名聲,就允了她。”


    “……”


    “所以錦雲,自刎於此。”


    話音剛落,商如意已經不忍再聽下去,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她和錦雲相處的時間其實不算長,說起來也並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可這位雲姨為人謙和溫馴,在官雲暮身邊服侍,為了維係府中的平和也出了不少力,更吃了不少苦,對自己雖無百般疼愛,卻也有愛重嗬護,如今突然聽聞她的死訊,而且是這樣慘烈的死亡,怎能不讓人心痛。


    這,還是商如意。


    當她聽到身邊的人咬牙咬得咯咯作響的時候,立刻就明白,這個時候的宇文曄,隻怕是心痛如絞。


    抬頭一看,果然,他的眼睛也紅了。


    商如意立刻強壓下心中的悲傷,伸手去輕輕撫上他的手,隻感到他的拳頭攥得死緊,指骨掙得啪啪作響,商如意毫不懷疑,如果現在梁士德活著站在他的麵前,他能立刻把這個人活撕了!


    眼看著宇文曄的額頭上青筋直跳,商如意輕聲道:“鳳臣。”


    宇文曄沒有說話,但臉色難看得嚇人。


    他出身行伍,殺人如麻,這種人不用大吵大嚷,隻要一生氣,周身就會散發出一種強烈的,幾乎能凝聚成實體的殺氣,靠近的人不自覺都會被壓迫得難以唿吸。果然,官嶴和官遲英等人都露出了有些驚惶的神情,下意識的退開了兩步,其他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於是,商如意兩隻手伸過去,合握住了他的一隻手,任由他攥緊拳頭,她隻輕聲道:“雲姨……去陪娘了。”


    “……”


    這句話,柔柔的,卻好像一下子把他身上的力氣卸下大半。


    宇文曄的氣息忽的一錯,頓時整個人開始咳嗽起來,那種緊繃感也隨即消散,隻見他咳個不停,險些直不起腰,商如意慌忙挽住他的胳膊一隻手輕輕的順著他的背,柔聲道:“我們尋迴她的屍骨,好好安葬,讓她陪著娘吧。”


    “咳咳咳咳……”


    宇文曄又咳了許久,終於平複了這口氣,再抬起頭來看向她的時候,兩眼通紅,雖然沒有淚,但商如意知道,有些淚,不必流在人前。


    他啞聲道:“你說得對。”


    說完,又看向官嶴,他急忙道:“錦雲死後,我讓人收殮了她的屍骨,但也隻能草草安葬。現在洛陽得解,自然是要厚葬她的。”


    宇文曄沉沉的點了點頭。


    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這座已經物非人亦非的舊宅,長出了一口氣後,轉過身去背對著它,道:“傳令下去,派人重新修繕清理舊宅,閑雜人等不得擅入。”


    隨行的侍從立刻道:“是。”


    說完這些他便轉身走向自己的馬匹,牽起韁繩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老三——齊王人呢?”


    話音剛落,就聽見長街的另一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因為盛軍進城的緣故,城內的部分百姓惶恐不已,全都緊閉門窗不敢出來,甚至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座坊市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幾乎都能聽見,所以這一陣馬蹄聲就格外的驚人,眾人都忍不住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策馬前來。


    “殿下!”


    竟然是穆先!


    一看到他,宇文曄的眼睛也亮了一下,他跟商如意同時上前,隻見穆先策馬過來,在離他們還有十幾丈遠的地方就勒馬停下,翻身下來後大步跑到兩人跟前,看到商如意也在他身邊有些驚訝,但立刻就叩拜行禮:“拜見秦王殿下,拜見王妃。”


    宇文曄一揮手:“你怎麽過來了?”


    之前宇文呈攻打洛陽的時候,他就派了穆先和程橋協助他攻城,早上在洛水邊沒有看到兩人,也知道是因為宇文呈故意來給自己添堵,自然不會帶他們兩,沒想到現在穆先卻出現在這裏。


    穆先立刻道:“齊王讓我等留守大營,但剛剛有消息說攻破了洛陽城,我等懷疑有詐,就立刻率兵前來,才知道殿下也來了。”


    宇文曄點點頭。


    他又問道:“你們的人呢?”


    說話的時候,穆先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後的宇文舊宅上,看到這裏殘敗的模樣,忍不住一陣心酸,而聽到宇文曄問話,臉色頓時一沉,道:“屬下讓程橋跟去齊王那邊盯著,他——他去了紫微宮,現在正要開府庫。”


    “什麽?”


    一聽這話,商如意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她費盡心思,解夏州之危,又逼退了阿史那朱邪帶來的西突厥大軍;宇文曄橫掃八關都邑,固守虎牢,以數千兵力擊潰蕭元邃十萬大軍,在他們兩方出力掃平了周圍障礙的情況下,宇文呈這個草包都攻不下洛陽,最後還是靠他們兩率兵前來,加上宇文曄和她安插的兩處暗棋才拿下洛陽城。


    就是因為不願自己的辛苦都給他人作嫁衣裳,商如意才故意在城外的祭壇上擺出那樣大張旗鼓的姿態,連一個隨從都不帶就上祭壇,她就是要告訴那裏的官員和百姓——她,秦王妃,能文能武,所向披靡。


    這場洛陽之戰,有她的功勞!


    當然,也不止她一個人這麽想,雖然宇文曄看到自己一個隨從都不帶就上了祭壇時露出了生氣的表情,還一副要跟自己算賬的樣子,但他趕到時說他的人攻破了徽安門,也一個字都沒提齊王宇文呈,顯然也是給了那些官員和百姓這樣的意識。


    洛陽城,是屬於秦王,和秦王妃的!


    可現在,宇文呈卻要去開府庫!


    商如意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過去阻止,而宇文曄雖然眉頭緊鎖,卻並沒有露出太憤怒的表情,似乎對自己這個三弟的德行早就了然於心,他隻是縱身一躍立刻上了馬背。


    一揮手:“去紫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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