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傷了他。


    整個靖家堡的人都知道她傷害了他,隻有春織自己不知道。


    高坐在靖家堡的大廳,靖齊和靖偉互看了一眼,各自哀傷。他們就不懂,為何明明都已經冷風颼颼、陰風陣陣了,春織還能繼續唱她的歌、玩她的織布機,難道她看不出來靖家堡已經快著火了嗎?


    「二哥,你想想辦法吧!再不阻止大哥就要出人命了。」靖偉極為擔心地探頭看向練功夫的廣場,為那些可憐的子弟兵哀悼。


    「我也曉得呀,但我有什麽辦法可想?」靖齊也十分同情那些被送來靖家堡受訓的倒楣鬼,烈日之下還得接連著操練,可憐哪。


    「可我們再想不出個法子來,往後就沒人敢將子弟送來靖家堡受訓了。」代人訓練子弟也是靖家堡的財源之一,萬一要是傳出不好的聲譽,日後這條生計可就斷了。


    「別吵嘛,讓我想想看……」


    老實說,靖齊的頭很痛,靖家堡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屹立不搖,靠的就是名聲。如今他大哥因自身的情緒不佳,發泄不了挫折轉而虐待被送來靖家堡受訓的江湖新兵,若是這些子弟兵忍受不了嚴苛的對待,迴去告上一狀,那麽靖家堡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可是,自從他大哥當日在西廂房受挫之後,他又拒絕跟任何人說話,這可怎麽辦才好呢?!


    「有了!」靖齊的腦中忽然靈光乍現,心生一計。


    「二哥,你想到什麽好法子了?」靖偉跟著靖齊的用力一喊跳了起來,抓住靖齊的衣袖問。


    「大哥不跟人說話,我們就逼他說話。」他們刻意避不見麵,他就想辦法讓他們見麵。


    「怎麽逼?」靖偉很好奇二哥那顆腦袋又想到了什麽好主意,他大哥避著春織已經很久了,恐怕不好下手哪。


    「附耳過來。」靖齊抓住靖偉的耳朵將他拉近,兩個大男人吱吱喳喳了一番,隻見靖偉不斷地點頭。


    「好、好,真是個好主意。」靖偉點頭如搗蒜,靖齊一臉賊笑,兩人就這麽說定……


    * * *


    兩天後,一個微風輕暖的清晨,天際剛露出曙光,春織和靖軒的門縫裏各塞進一張紙條,約定吃過早飯後花園見。兩人都對著紙條發愣,各有不同的反應。春織是眨眨眼睛,看向門板,著實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想到開門尋找送紙條的人,無奈連個鬼影子也沒看到。


    靖軒同樣也是呆愣,隻不過他的反應中多了那麽一點期待,少了一點生氣。


    這個婆娘終於也知道不對,前來認錯了。


    輕握住手上的短箋,靖軒的嘴角不自覺地勾起笑容,心跳無法克製地加快。他輕輕咳了一下,稍稍控製自已過於興奮的情緒,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晃至後花園。


    春織也在同一時間來到後花園,隻不過她聰明了點,真的吃過早飯才來,不像靖軒傻傻地空著肚子,還得裝出一副吃得很飽的模樣。


    兩人就在花叢間見了麵,隔著一段距離停下腳步互相對看。而此時,初夏的陽光漸漸透露出暖意,夏蟬開始嗚叫,自樹梢撒落的光點照耀在地麵上區分出光影,無意間隱藏住躲避在其中的兩個紅娘。


    「二哥,他們兩個真的碰麵了耶。」躲在濃密的樹叢中,靖偉盡量用氣音說話。


    「廢話,你當我這主意出假的呀?」靖齊也用氣音迴話,兩眼賊溜溜地觀看前方的動靜,伺機而動。


    這就是靖齊想出來的鬼主意--約他們見麵。


    「可是他們兩個都不動耶,怎麽辦?」靖偉有點擔心,瞧他們兩個定格的模樣,活像舞樓裏那些演僵屍的跑龍套,既不精彩又沒效果,確實挺教人擔心的。


    「這……也許等一下就會動了。」靖齊也沒把握,難不成他們兩個打算就這麽互相凝睇一輩子,讓他和靖偉躲在樹叢中變成幹屍?


    所幸,他倆沒有靖齊想像中壞心,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咳!」頭一個打破沈默的人是靖軒,所謂男子漢大丈夫,他當然得先開口。


    「嗯?」春織偏頭微笑,鼓勵靖軒繼續說下去。


    好久沒看到她的笑容了,想來真是有些懷念。


    「我……我接到你寫給我紙條了,很高興你終於想通,來跟我道歉。」想念她的笑容之餘,靖軒可沒忘記西廂房裏發生的事。


    「可是……我沒寫紙條給你呀!」春織有些莫名其妙。


    「你沒寫紙條?那你幹麽來後花園?」靖軒不敢置信地攤開手中的短箋,上頭明明有她的署名。


    「因為……我也接到一張紙條,叫我吃過早飯來這兒。」春織也把紙條拿出來,交給靖軒比對。


    靖軒拿起兩張紙條一看--用詞居然一模一樣,都是寫著:我後悔了,請你原諒我。隻不過一張有簽名,另一張沒有簽。


    靖軒當場黑了瞼,原來他被耍了,她不是真心想道歉,而是被某人拙劣的陰謀給拐到這兒來。


    「人家叫你來,你就來,你到底有沒有大腦啊,萬一被人拐了怎麽辦?」該死的婆娘罪加一等,居然敢抱著一張沒有他簽名的紙箋便和人私會。


    「我……我沒有想這麽多。」春織糊裏糊塗的喊冤,弄不懂他幹麽這麽生氣。


    「我拜托你多想想,你是非得把我氣死才甘心嗎?」靖軒氣得七竅生煙,躲在樹叢中的靖齊也一樣。


    「我不是叫你要簽名嗎,你在搞什麽鬼?」靖齊一麵粗裏粗氣地痛罵靖偉,一麵小心留意不被發現。


    「我……我忘了嘛。」靖偉嘟起嘴哭訴,他隻記得將短箋塞進春織的門縫裏,卻忘了簽上靖軒的大名。


    「這下子可好,大哥的醋壇子打翻了,更難收拾了。」隻不過他大哥這醋壇子翻得有些莫名其妙,連個影子都打不著。


    「這可得怎麽辦才好?」靖偉簡直快哭出來了,都怪他這顆不中用的腦袋。


    「不怕,幸好我早有準備。」靖齊發出得意的陰笑,自身後拿出預藏好的小竹籃,準備進行下一步計劃。


    「我早料到事情不會這麽順利,你等著瞧好了。」既然第一著棋失敗,那麽他隻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務求成功。


    靖偉不曉得他二哥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麽,不過他相信一定是非常有效的辦法


    「事到如今,咱們隻好丟蛇了!」靖齊邊下決心邊自竹籃中掏出一條長長的無毒蛇。


    「嚇!」靖偉差點被這天外飛蛇嚇出樹叢,泄漏形跡。


    「二……二哥,」恰巧他對蛇過敏。「你確定要這麽做嗎?」丟蛇這招是很猛沒有錯,但不嫌太那個……


    「你來丟。」靖齊才不管會不會太怎樣,直接把蛇扔給靖偉,自己則擔任起發號施令的工作。


    「我?!」靖偉冷不防地接手這條冰冷的蛇,嚇暈之餘隻好反射性的把它往上丟。


    砰一聲!


    來不及喊準備的靖齊根本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事,但見他頭頂上的蜂窩就這麽砸下來,衝出滿天蜂。


    靖偉這笨蛋,他哪裏不好瞄,竟相準他們頭上那棵築著蜂巢的大樹丟!


    沒時間罵人,也不敢喊救命,靖齊和靖偉就這麽抱頭鼠竄自動現形,狼狽逃離樹叢,躲避緊追不舍的蜂群。


    一直僵持在原地的春織和靖軒,沒被他們突然冒出來的身影嚇到,反而被他倆逃命的舉動給搞得啼笑皆非。


    「他們……在幹麽呀?」春織一瞼愕然地看著靖齊和靖偉遠去的身影,彷佛看見兩隻火燒屁股的猴子跳個不停。


    「撮合我們。」靖軒抱著發疼的額頭猛歎氣,不曉得該拿他那兩個弟弟怎麽辦。


    現在他終於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他那兩個弟弟搞的鬼,難怪紙條上的字跡那麽醜,他早該發現才是。


    「他們為什麽要撮合我們?」春織實在搞不懂靖齊的想法。


    「你相信嗎?我就知道你會這麽問。」聽見她無厘頭的問題,他的頭更大、更想歎氣。


    「真的?你好聰明哦!」春織有些驚訝、有些崇拜地看向靖軒,覺得似乎一天比一天更了解他了。


    「了解你的思維,不必太聰明就能辦到。」靖軒迴她一個無奈的眼神,也和她一樣一天比一天更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聞言,春織照例給他一個溫暖的笑容,好高興他終於肯跟她說話。


    靖軒搖搖頭,算是敗給她的後知後覺。


    「我覺得你應該跳起來才對。」一陣搖頭歎氣之後,靖軒建議春織。


    「為什麽?」春織張大著一張櫻唇,不解地問。


    「因為你的腳下有一條蛇。」說話的同時他亦做好接人的準備。


    「蛇?」春織依言往腳底下一看,她的腳底下果然有一條長長的蛇。


    「你不怕嗎?」靖軒索性把氣歎光。


    是呀,她不怕嗎?她現在是遇著--


    「啊--」好不容易,春織終於意識到危險而高高跳起,落入靖軒稍早已搭好的長臂之中。


    靖軒滿意地點點頭,為那條不幸的蛇喝采。誰說它的犧牲沒有價值?至少它打下了一個蜂窩,又弄跑了兩個自作聰明的蹩腳紅娘,雖然幾經波折才達成它原先的任務,但總算有斬獲。


    可惜他揚起的嘴角沒能維持多久,隨即想起當日春織在西廂房說過的話。


    我沒感覺。


    她沒感覺,這是最傷人的話。一個男人的自尊可以輕易地建立起,也可以一毫不費力地被打破,至少他是這樣的人。


    然而,春織並未如靖軒想像中這般毫無感覺,靠在他寬廣結實的胸膛上,春織的心跳漸漸失去平穩,胸口湧起一股燥熱的感覺,整張臉泛紅。


    這是怎麽迴事,她又犯風寒了嗎?


    迷惘著一張臉,傾聽靖軒震動得和她不相上下的心跳頻律,春織的腦中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她是犯風寒了嗎?不,不是!她不是犯風寒,她曾犯過風寒,症狀不是這樣。犯風寒會發燒、會臉紅,會難過得想提桶水猛往自個兒的身上澆,但從來不會像此刻這般難以唿吸,這般既想離開又想靠近,所以她不是犯風寒。


    既然不是犯風寒,那麽她身上這股燥熱又是所為何來?


    她疑惑不已地看著靖軒揚起的嘴角,模糊間似乎找到了答案。


    原來,她之所以會覺得燥熱,是因為--


    「抱歉,我忘了你說過對我沒感覺,不該抱著你。」


    才捕捉到一點點頭緒,靖軒嘴角上迷人的微笑即刻垂了下來,手臂也跟著放下。春織的雙腳不期然的落地,思緒也跟著垂落。


    原來,她心跳,是因為他的微笑;她心跳,是因為他靠近……她終於弄懂了,雖模糊,卻千真萬確。


    她微張著小嘴,愣愣地接受這突然的覺醒和靖軒臉上失望的表情。


    「我先走了,你慢慢逛。」不想再從她那呆愣的眼眸中,看見小狗般渴望垂憐的自己,靖軒掉頭便要離去。「等一下!」猛地抓住他破舊的衣角,春織的眼中淨是迷惑。


    靖軒轉身。


    「我……我不是對你沒感覺。」隻不過朦朧。


    朦朧的是她的心,朦朧的是她不易清醒的知覺,那需要更大的耐心去等待。


    幸運的是,經過這些日子,靖軒已經慢慢懂得耐心的可貴。


    「你是說……你對我有感覺?」聽見她支支吾吾的告白,再看看那雙卷著他衣袖的小手,靖軒克製不住地揚起嘴角問。


    「嗯。」春織大方地點頭,樂見他眼中倏然生起光亮。


    「什麽樣的感覺?」靖軒再接再厲,追問到底。


    「很奇怪的感覺,但我說不上來。」春織亦誠實無欺。


    奇怪的感覺……不怎麽令人滿意,但勉強可以接受。


    「如果我再吻你一次,你能分辨出是哪種奇怪的感覺讓你開不了口嗎?」靖軒對著她微笑,在展開笑意的時候扶住她的柔背,將她緩緩拉近。


    「我想……可以吧!」春織不怎麽有信心地保證,承諾她一定盡力。


    靖軒笑了笑,一雙手不著痕跡地握住她的柳腰,然後溫柔地覆上她的唇,再一次吻她。


    起初,他隻是蜻蜓點水式的碰她的唇瓣,見她沒有抗拒,才改以溫柔的舌尖探入她口中,擷取她的芳香。


    「讓你開不了口的正是這種感覺嗎?」一吻既罷,他貼近她的耳根子說話,灌進迷惑的氣息,讓她的思緒更形朦朧。


    「正是這種感覺。」雖朦朧,但這迴春織身體的感覺卻相對地清醒,她終於能明白說出上迴困擾她的感覺是什麽。


    「好奇怪哦。」她真的很困擾。「每當你接近我,像這樣碰我,我渾身就覺得不對勁,好像有什麽東西壓在胸口一樣難受。」可那種難受又不是真的難受,真的很難解釋。


    「沒關係,這種症狀很容易解,多練習幾次就好了。」靖軒籲了一口氣,以過來人身分說道。


    「真的隻要多練習就行?」


    春織對於他的說法感到十分疑惑,逼得靖軒不得不以實際行動證明。


    「你不相信我?」他扶住她的下巴輕笑。


    「看來我隻好加把勁兒,多多努力了。」綿密的私語方畢,靖軒再度覆上她的唇,證明他所言非假……


    一團紅豔醉坡陀自地連梢簇茜蘿


    紅豔的杜鵑花開遍了後花園,帶來春的氣息,隱隱約約譜出愛的詩篇。


    * * *


    事情終於有所進展。


    對於前些日子在後花園發生的事,整個靖家堡都有所耳聞,而且上上下下莫不高舉雙手齊聲歡唿。「咱們終於可以不必再受苦了!」


    不用說,喊得最大聲的想當然耳是被送來靖家堡受訓的江湖新兵,比起十幾天前的非人待遇,他們現在的日子不知好過多少。


    眾人都笑嗬嗬,靖齊他們當然也笑,不過笑得最愉快的恐怕要算是靖軒,老天保佑,終於給他等到這一天。


    獨自坐在大廳品茗,靖軒的嘴角免不了露出笑意,止不住的笑容就和外頭那群正在操練的新兵一樣傻。


    不能怪他傻,他這是苦盡甘來。經過了連日來的努力,春織終於慢慢找迴尋常人的知覺,開始對他的示好有所反應。所以,現在他可謂春風得意,心情好得可以飛起來。


    隻不過心情好則好矣,他可沒忘他和春織到現在都還沒有正式名分,實在應該找個好日子將她娶進門,一切塵埃落定才是。


    他點點頭,在心底默默作好決定,才想起身找春織商量的時候她就進花廳來了,省去他上西廂房找她的麻煩。


    「他們說你在這兒,害我找了你好久。」剛踏入大廳的春織笑得好不美麗,讓人直覺得--春天到了。


    春天早就到了,隻不過他一直都沒發現。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靖軒自座位上起立,笑吟吟地看著春織。「不過,你找我有什麽事?」基於熱戀心理,靖軒率先將發言權讓給春織,充分表現出大家風度。


    「我找你是因為這個。」春織拿出預備好的包袱交給靖軒。


    「這是?」這次換靖軒呆愣愣地望著她,眼中寫滿問號。


    「打開來不就知道了。」春織露出一貫的微笑催促。


    靖軒依言打開包袱,一雙眼還奇怪地看著她,等他完全打開包袱,他臉上的表情就隻能用驚訝來形容。


    「你還喜歡嗎?」見他愣愣定住不動,春織乾脆自己解釋。「我看你的衣服都舊了,所以就自作主張為你縫了幾件衣裳,希望你別嫌我多管閑事才好。」


    她邊說邊拿起疊好的衣服一件件攤開,分別作解釋,而靖軒早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看這一件,它的花紋很美吧?它叫斜眼紋,是斜紋的變織,而且是依據你的眼睛織出來的哦。」她笑笑,將紋路錯綜複雜的織品遞至他眼前,讓他看個仔細。


    「我的眼睛?」靖軒更顯傻愣地拿起衣服看著她,臉上的疑問更明顯了。


    「嗯,就是你的眼睛。」她撥動纖指指給他看。「每當你生氣的時候,你的眼睛就會像這樣往上吊,所以我才說這塊布是依據你的眼兒織出來的,一點也不假。」


    這倒是。


    靖軒仔細觀看手中的織物,發現它除了織工精細之外,每個斜紋的交接處都以自然的弧度往上延伸,直至下一個織眼,真的很像他生氣的樣子。


    「再看看這一件。」不待他看得更仔細,春織又抽出另外一件。「這件是依照你的長相織的,你記不記得我曾說過,你的鼻子像直斜紋,雙唇像跳格紋,交叉編織起來就變成這個樣子。」她又將另一件織法更複雜、紋路更精美的衣裳遞至靖軒的眼前,喚醒他先前的記憶。


    她是說過這樣的話,當時他還氣得七竅生煙!一把火不曉得該往哪裏燒,如今看來是他自個兒小器了。


    他才想道謝,一晃眼春織又將最後一件袍子給抽了出來。


    「這是我最喜愛的一件。」她索性將衣服全塞給他。「這塊布最難織,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把它織完。」


    他可以了解她為什麽必須花費比較久的時間,才織得完這塊布。因為這布料的織法相當特別,除了她說過的那一大堆紋路之外,還夾雜了跳空的織法,恐怕還采用了一些特殊的印染技術。


    這是獸紋,當日他差點因她畫的醜陋紋路而當街宰了她,那些醜陋紋路今日卻化身為最美麗的野獸,散發著赭色的紅光,照眩他的眼睛。


    「呃……很抱歉我弄得不好。」疑惑於他對著紅色翻領明顯的瞪視,春織主動道歉。


    「夾纈這方麵我比較不在行,秋繪才是高手。」她一臉抱歉地看著那印滿了紅色眼紋的翻領,納悶她哪裏做錯了,否則他怎麽都不說話?


    「可能……可能我做的不好,我的專長在紡織,不是製衣。如果你覺得不滿意,我可以再改進--」


    春織那一大串獨白還沒來得及說完,旋即發現整個人被卷入一雙大手之中,倚靠在全世界最溫暖的胸膛。


    那是靖軒的胸膛。


    「你做得已經夠好了,謝謝。」他抱著春織纖瘦的身子喃喃說道,閉著的眼淨是藏不住的感動。


    從小他就沒了娘,家中一切都是靠他打理,根本也沒有人會管他的衣服是不是舊了、需不需要人補,唯獨她會關心這些瑣事。也許她所做的一切隻是出自職業本能,但他還是很感謝她,也很感動。


    「不客氣。」其實春織也滿感動的,難得他肯真正道謝,了解她所喜愛的事物,這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個好的開始。


    突然間,她覺得事情有點荒謬。她都上花轎一個多月了,可兩人才開始有點感覺,會不會嫌晚了?


    然則,才剛開始有感覺的人可隻有她一個,靖軒早已迫不及待想成親了,他得趁這個機會提醒她才行。


    於是,他鬆開手,清清喉嚨,假裝一臉權威地跟她提起這事。「我想過了,我們應該成親。」


    他們早就成親了,隻是還沒拜過堂,他現在說的正是這事兒嗎?


    「雖然咱們相處的時間不夠長,但往後多的是時間可以慢慢互相了解,你說是吧?」


    是嗎?他們真的有時間互相了解嗎?每當她關上門專心做她的事,必定會聽見自遠處傳來的喃喃詛咒;每做完事一開門,必定會看見他一臉慍怒地等在西廂房門口,對著她橫眉豎眼,抱怨她忘了他。


    他們真的會如他所說,慢慢就能適應對方嗎?她懷疑。


    「春織,你這個表情是在告訴我,你不願意和我成親嗎?」看多了她臉上的無辜表情,靖軒開始懂得分辨其中所含的意義,並且感到挫折。


    她不願和他成親嗎?倒也不是。她隻是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弄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如果你不希望跟我成親,就該死的說出來,別隻是裝那張臉給我看!」氣惱於她毫無變化的神情,靖軒忍不住大吼。


    他說得對,她若真的有所顧忌就該說出來,免得他生氣……可是,她真的能說出來嗎?為什麽她的心一想到不能和他拜堂,便會不期然的抽痛?


    「春織!」無法了解她心底的掙紮,也不能原諒她一再遲疑的表情,靖軒的眼中蓄滿挫折,幾乎抓狂。


    偏偏在這令人屏息的一刻,不遠處又傳來陣陣吵嘈,擾亂花廳原本窒人的氣氛。


    「莊小姐,您不可以擅自闖入,你會害小的挨罵呀!」


    吵嘈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守門的家丁。


    「讓開,別擋路!」


    除了家丁喊得震天價響以外,高拔尖銳的女聲也很嚇人,來人正是莊司馬的千金,莊大小姐。


    靖軒聞聲蹙眉,正想走出去痛罵來人不識相的同時,一個豐滿異常、妖嬈放浪的身軀隨即自動貼了上來,像隻八爪章魚攀住他不放。


    霎時靖軒一頭霧水,來不及反應。


    這是打哪來的瘋婆娘,幹麽一見麵就黏著他,比蜘蛛精還要纏人?


    「靖公子,您可真是把我給想死了。」莊千金甫一開口便來個千裏尋夫,搞得靖軒更是頭大。


    「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抱著我不放?」靖軒死命地扒開緊貼在他身上的豐滿身軀,突然覺得好想吐。


    「是我呀!靖公子,怎麽您給忘了?」莊千金終於肯抬頭迴應靖軒的問話,可兩隻手還是緊巴著不放。


    原來是莊千金這個惡心的婆娘,她怎麽會在這兒?


    他才想開口問明原因,莊千金倒先說話了。


    「您就不知道我有多想您呢!自從那天在大街上見著您開始,我思思念念,心裏想的、嘴裏念的全是您!我左思右想,經過了好一番掙紮才決定上靖家堡來找您。您倒好,居然把我忘了!」莊千金哭訴,宛如五子哭墓般的演技看不出哪點掙紮,反而像是彩排了很久才決定出場表演的戲子。


    靖軒正想告訴莊千金他這想法,沒想到她居然還有更精彩的演出。


    「雖然您把我忘了,那也沒關係。」她邊說邊朝陪同她來的總管示意,要他命人把準備好的東西搬進來。


    靖軒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箱接一箱、貼滿紅色紙條的貨物塞進花廳,種類之多幾乎可以塞滿整個大廳。


    「你這是幹什麽?」靖軒一臉莫名地看著死巴著他不放的莊千金,陰森森地問。「我……唉!」靖軒這麽一問,莊千金隻得歎氣。「是這樣的,我因為按捺不住對公子的思念,便自作主張準備好這些東西,前來提親。」


    「你說什麽,提親?」靖軒的口氣更陰寒了,敢情這婆娘的頭殼壞掉了,居然  做出如此荒謬的事。


    「是呀!」好帥啊,連生氣都這麽有味道。「我知道我這舉動是有些驚世駭俗,但是我實在無法忘記您。」


    豈止驚世駭俗,根本荒腔走板,誰來幫他趕走這個厚臉皮的女人?


    靖軒脹紅著一張臉,分不清究竟是生氣還是想殺人,他這一生還是頭一遭遇見如此荒誕不經的事,他才剛向人求婚,卻又馬上被人求婚,這……老天是有意玩他嗎,否則怎麽老讓他遇見這些荒唐的事?


    更氣人的是,他都已經被人當眾求婚,被人巴成這樣了,本該和他成親的春織卻還像個小媳婦一樣,被莊千帶來的禮物給擠到廳門口,隔著一段遠遠的距離呆看這一切。


    她沒有心嗎?她對他沒有情嗎?要不然怎麽會連憤怒的表情都沒有,想具該死的木偶,維持她一貫的平靜麵容?


    「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求婚,因為我是真的無法忘記您,對您一見鍾情。」盡管靖軒毫無反應,眼神隻追逐春織,莊千金還是自顧自地撒她的嬌、演她的戲,活像深宮怨婦見著皇上一般嬌嗔。


    可靖軒耳裏聽不進她的嬌嗔,他在乎的是春織的反應。


    她為什麽不說話,難道她真要他迎娶別人?靖軒無聲地問春織,希望她能迴答。


    事實上,春織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她說不出來。從小到大做慣了好人、說慣了好話,要她像潑婦般抓住對方的頭發,大罵人家不要臉,她做不到。況且,她也還沒有厘清自己對靖軒的感覺。


    她用無辜的眼神迴應靖軒,可是靖軒拒絕接受,拒絕再沈溺於她看似溫柔甜美其實殘忍的笑容中,此刻,他隻想傷害她。


    「請你接受我好嗎,靖公子?」莊千金才不管他們之間有多麽暗潮洶湧,她隻管自己的需要。「我是真的喜歡您,想成為您的妻子。」


    莊千金說的是聲淚俱下,靖軒的腦中卻是一片模糊。


    他想傷害春織,可是她的表情告訴他--她不在乎……多諷刺啊!


    「好嗎,靖公子?」他臂彎內的人仍是不屈不撓,相對之下,他卻累了,累倒在春織不知不覺的反應中。「好。」他聽見自己這麽說,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那麽,咱們盡快成親。」莊千金連忙說了個日期,將大事底定,以免夜長夢多。


    「好。」他已經不在乎自己迴答了些什麽,哀莫大於心死,他受夠了一切。


    得到他的首肯,莊千金樂得跟什麽一樣。頓時花廳裏鬧烘烘,誰也沒空注意到消失於門邊的小人影,包括茫然無所知的靖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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