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祝嫣紅還依然記得那日的陽光,那麽柔和,那麽清爽,那麽——泰然……

    那時風凜閣的氣氛是凝重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被屈辱後的憤怒,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麵對將至的絕境一籌莫展。

    但,隻除了祝嫣紅。

    她在看那八月初秋的陽光,她在怡然地感受那陽光的味道,望著陽光從天窗中漫灑下來,悠然落在廳堂中,所過之處清晰的看得見小粒的微塵被輕風吹動,在房間中流漫著、竄動著,仿佛在接受一場純淨的洗禮。

    她感受著那陽光慢慢悠悠地爬上門檻、窗欞、桌椅、梁柱,再慢慢地爬上每一個人的臉,踽踽而行。

    那時她想,今天的陽光好像有一種四平八穩的韻味……

    四平八穩的陽光下坐著一個四平八穩的人。那是祝嫣紅的丈夫——五劍聯盟的盟主雷怒。

    雷怒沒有怒。他的臉還是如一貫般板得嚴嚴的,沒有任何表情。他的手還是很穩定,緊緊握住那把陪了他十八年的“怒劍”上,滿布青筋,盤根錯節。

    “隻有你們八個人了嗎?”雷怒平靜地問道,其實他完全知道答案是什麽。他之所以要問,隻是因為他不想讓身邊最後留下的八個人感覺到他對局勢的無能為力,他必須用言語來扭轉心理上的壓力。

    “洪荒劍”江執峰恭恭敬敬地拱手答道:“稟盟主,自從收到將軍令後,我們遵從盟主的意思讓本盟弟子自行決定是否留下與山莊共存亡,十餘天來每日都有人棄下兵刃離開五劍山莊。到現在為止,整個五劍聯盟,留下來的就隻有我們八個人。”頓了頓,江執峰毅然道:“我們八人已決意與盟主共進退,力抗將軍令。”

    雷怒沉思片刻,拍桌而起:“從今天起,江湖上再也沒有什麽五劍聯盟,我也不再是什麽五劍聯盟的盟主。”他一臉堅決,緩緩道:“我們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雷怒的聲音很大,也很豪氣,他握劍的手還是那麽穩定,沒有一絲的顫抖。

    可是就在那一刻,站在雷怒身後的祝嫣紅就著肆虐於堂中慢慢攀上他後頸的陽光,在他那粗短的脖子、暴起的青筋上看到了一滴汗水,緩緩地淌下他的脖梗,像一條蹣跚而下的小蟲子,鑽入他的衣領。

    “八個人?”她想著,到這個時候雷怒也沒有把自己算到其中嗎?她是什麽呢?他的女人,他的附屬,或者隻是他的一個玩物?

    於是她笑了,無聲的笑。笑意先從她的麵上擴散開,慢慢在她嘴角凝成一彎嫵媚,在她臉上浮起一抹嫣紅,在肅穆而充斥著一股冰冷的廳堂中溶化開來,遁入陽光中……

    雷怒感應到祝嫣紅的笑,奇怪地迴頭看了她一眼,心裏不免有些澀澀的歉疚。

    在這種人人隻顧逃生的情況下,她沒有離開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因為她愛他?在意曾經作為盟主夫人的風光?還是因為她已經無處可去?

    雷怒暗中搖搖頭,竭力驅趕心中那一絲不能釋懷的疑慮。

    ——無論如何,她留下來了,不是為了什麽五劍聯盟,隻是為了我!

    這,就足夠了吧!

    “雷盟主錯了,不是八個人,是十個人。”一個聲音淡淡地在門口響起。

    “嗆”!除了雷怒與祝嫣紅,廳中的八個人同時抽出了劍,劍有八把,拔劍的聲音隻有整齊的一下。

    雷怒沒有拔劍,雖然他的震訝絕不下於八個手下,可他要保持他的冷靜。

    作為一個統領者,如果你失去了冷靜,那將會讓恐懼像瘟疫一樣傳染給手下的每一個人,從而喪失了僅有的戰誌。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將軍令已傳來十天後,如果還喪失了戰誌,那就隻意味著一件事情——死!

    來人竟然能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風凜閣外,尤其在此風雨欲來,人人戒備的情況下,更是讓人難以相信!

    這世上果真有能在五劍聯盟盟主雷怒與其八大護法麵前神不知鬼不覺出現的人嗎?

    有!因為,他已經出現了。

    那個年輕人就隨隨便便地站在廳口,手裏掌著一方黑黝黝的令牌,陽光仿佛一下喑啞起來,因為那枚令牌正是江湖上聞之色變的將軍令!

    這已是五劍山莊收到的第二麵將軍令了。

    第一次收到將軍令是十天前,十天前送來將軍令的人是將軍府上的一個啞仆。

    那個啞仆麵相漠然,右腳尚有殘疾,但沒有人敢小看他,因為他是在三招間擊倒了門口六名五劍聯盟的弟子,更與五劍聯盟八大護法中的“擒天劍”關離星硬拚半招後才走入風凜閣,恭恭敬敬地對雷怒獻上將軍令。

    隨同將軍令的還有一封信,裏麵隻有九個字:一個月內解散五劍盟!

    軍令初至,莫敢不從;軍令再至,莫與爭鋒;軍令三至,血流成河!

    於是偌大的五劍聯盟頃刻瓦解崩析,隻剩下在堂中的這幾人——五劍聯盟的盟主雷怒與他手下的八大護法。

    這一次,將軍令帶來的又是什麽?

    雷怒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在那方讓他不得不麵對眾叛親離的境地的將軍令上,唿吸好像也不能順暢了。

    那麵將軍令到底有什麽魔力,能令江湖上大好男兒的熱血凝冰,肝膽怯懦?

    可是,那個年輕人就那麽隨隨便便地握著將軍令,那麽自然,那麽安詳,就像是一個老車夫握著他的馬鞭,就像一個賣花女子提著她的花籃……

    他麵色亦是漠然,卻非像那個啞仆有種猛獸噬食般的獰惡,而是有種萬事不縈於懷的素淡,就如一點也沒有將這一方令牌放在心上。

    那讓人見之凜然的將軍令在他手上沒有產生一絲威脅感,絕無手執將軍令之人撲麵而來的那股肅殺之氣,與他就像兩個絕不相容的物質。令歸令,他是他。給人的感覺是他隻不過適逢其會地拿住了將軍令而已!

    雷怒努力將目光從將軍令上移開,冷冷看著來人問道:“還有兩個人是誰?”

    來人笑了,就像滿室的陽光突然全都聚集在他原本冰冷的麵容上,破開了一線生機,他輕輕一擲,將軍令就像是一片羽毛般飄到雷怒的案頭,令擊在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顯是勁力甚重,可桌上的物品卻不見一絲的晃動。

    “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尊夫人,另一個當然就是我!”年輕人淡淡地道。

    他並不高大,可總是給人一種筆直的感覺,就像一顆釘子,牢牢地釘在了地上,讓人覺得什麽樣的力量也很難將他推倒……

    那枚釘子也一下子釘在了祝嫣紅的心上,紮得很深很深,仿佛輕輕一動就會引發蝕骨的疼痛。

    於是當所有人都圍住那個年輕人的時候,祝嫣紅不敢動,怕動一下就會讓那枚釘子釘錯了地方,不能深深地釘入她的身體……

    在那一刹,她隻知道這個驀然間從門口傳來的聲音很好聽,有一種堅定的意味,比起丈夫和他手下繃得緊緊的聲音,少了三分肅殺,多了三分從容;最後,還有一分淡泊。

    於是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來人手上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的時候,她是唯一盯住著他的臉的人。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紅還記得那日的陽光,那麽柔和,那麽清爽,那麽——泰然……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紅還想不清楚:那天的陽光原本便是如此的絢然,還是因為他的出現將死寂的陽光揉碎洗褪後,再賦予了一線破曉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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