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徊風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斷手順瀑流墜入索橋之下的萬丈深淵,失去的左手手指似乎尚能感應到許驚弦衣帶的質地,隨即劇痛才直搗心房,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唿。

    這是葉鶯舍命換來的良機,許驚弦麵對殺父仇敵狂怒交加,一劍功成仍不停手,顯鋒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直取寧徊風的心髒。

    寧徊風劍斷肢折,亦不肯束手待斃,右手疾揚,將斷劍射向許驚弦麵門。腳下無聲無息地撩出一腿,踢向對方下盤。

    許驚弦一心致強敵於死地,偏頭讓開斷劍,對那一腳卻不避不讓,顯鋒劍劍勢半分不改,穿瀑而過,遇水而幻化為萬千絢彩,如一道從天穹之外垂落凡塵的長虹,似一抹將人世醜惡映照無遺的霞光。

    寧徊風瞠目結舌,望著那似真似幻的劍光劈胸而至,一時竟似沉陷於幻象迷夢之中忘了抵抗,劍鋒透胸而入。與此同時,許驚弦小腿已被寧徊風踢中,這是寧徊風瀕臨絕境之下的全力一擊,力道何等巨大,他一個踉蹌,不禁鬆開顯鋒劍,接連退出三四步。

    寧徊風垂首望著胸口的半截劍柄,滿臉驚詫。鮮血由體內湧出,劍刃上卻絲毫不沾,依舊明亮如鏡。顯鋒劍自有靈性,似乎沾染了血光之氣後,劍鋒上的絢彩幻象亦都消失不見。

    寧徊風喃喃歎道:“此劍實是大兇之物,死於其手,當可瞑目……”他那一腳讓許驚弦身形不穩,劍鋒略偏一線,雖刺入胸膛卻未能當即致命,但顯然已無生還之望。

    許驚弦得報大仇,卻驀覺胸口一酸,義父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浮現眼瞼。但縱然殺死了寧徊風,義父亦無法複生。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冤冤相報又有何意義?

    他顧不得理會寧徊風,俯身抱起葉鶯,但覺她身體輕若鴻羽,口、鼻、眼中都滲出一滴滴的血絲來,沾在煞白如凝脂般的臉龐上,哪還有往日驕蠻的模樣。心知寧徊風那一掌盡施全力,不知是否還能救治,更是心如刀割。

    葉鶯緩緩睜開眼:“臭小子,不要哭……”

    “我沒哭,是瀑布的水流……”

    葉鶯罵道:“我都要死了你還不哭,算什麽朋友?”說罷自己先笑了起來,卻又咳出一大口鮮血:“你說過,我們是好朋友,我死了也不會變,對不對?”

    許驚弦強壓悲痛:“你不會死的,我帶你去找景大叔,他醫術精湛,定能讓你複元。”他哪知葉鶯因為不願他傷心,所以並未說出已用“玉碎”之功震斷全身經脈之事,莫說不能及時找到景成像,就算找到了,怕也迴天無術。

    葉鶯被許驚弦抱在懷中,既覺欣喜,又覺羞澀,麵上如火般燒灼,體內忽就生出力氣來,掙紮著推開許驚弦站起身來:“你看,見到你替義父報仇雪恨,我一高興就沒事了……”心裏卻知此刻不過是迴光返照。

    許驚弦見她有餘力起身,而且神智尚清,還有心思開玩笑,或是性命無憂,心頭稍安。暗忖景成像廢了自己武功,總是有些愧疚,就算請他救治非常道殺手亦斷無拒絕之理。目前最重要的是闖過龍判官這一難關。當下柔聲道:“你好好歇息吧,一會我再來陪你。”抬手輕輕拭去她嘴角的血絲。

    葉鶯拉住他:“對了,有一件事你要幫我完成。”

    許驚弦見她無恙,心情大好:“嘻嘻,公主之命,必當遵從。”

    “日後見到我師父,告訴他:我恨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是非常道的人了。”許驚弦知她脾性,也不多勸,唯點頭應承。

    忽聽寧徊風嘶聲道:“許少俠想不想聽我將死之言?”

    許驚弦轉頭瞪著他:“你還有何話說?”

    寧徊風獨目中閃過一絲憫然之色:“原來人臨死之時,才覺悔悟。我給你那鷹兒下了絕毒,如今把解法告訴你,亦算稍減你我的恩怨了。”

    葉鶯大喜:“快救救小家夥……”

    許驚弦不料寧徊風竟有這般好心,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頓覺對他恨意也減了幾分。便扶著葉鶯走近幾步,又見到寧徊風怔立索橋,獨目斷臂、劍插胸膛、氣息奄奄的模樣,隻怕一拔劍便會當場氣絕,也並不急於收迴顯鋒劍。

    寧徊風斷斷續續地道:“那鷹兒所中之毒來自天竺,名喚……”他失血過多,虛弱之極,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許驚弦尚留一絲警覺,但葉鶯心急救治扶搖,不免湊過頭去:“你說什麽,大聲些……”

    驀然間寧徊風眼中閃過一絲瘋狂之色,一把抓住葉鶯。許驚弦大驚,不假思索抬掌往他麵門拍去,寧徊風竟不閃避,麵上硬捱一記,反拉著葉鶯借著許驚弦的掌力往左邊踏出,索橋本就狹窄,他跨出兩步後已至邊緣,斜靠在索橋鐵鏈之上,不停喘息,滿臉得意的獰笑。

    許驚弦大怒:“死到臨頭還耍花樣……”

    正待上前,隻聽寧徊風冷冷道:“再過來一步,我就讓葉姑娘陪我一起跳下去!”他的聲音雖然顫抖不止,卻又恢複了寧師爺、丁先生那種掌控一切、自命不凡的語調。

    那索橋並無欄杆,便隻有兩根鐵鏈圍著,稍有不慎便會失足。許驚弦見寧徊風目光散亂,幾近瘋狂,知他自忖必死無疑,不敢再逼。

    葉鶯目光眨也不眨地盯著許驚弦,似有萬語千言,嘴角竟還掛著一絲笑。其實寧徊風已是強弩之末,而她尚有一分餘力,完全有機會掙脫。

    隻不過,與其死在許驚弦的懷中,看著他為自己愁眉不展、鬱鬱心碎,偏又無可奈何、最後直至厭倦,還不如就讓寧徊風殺了自己。至少,這樣他就會記得自己更久一些吧……

    世間女子的玲瓏心思,又有幾人能懂?

    寧徊風已近油近燈枯,連咳幾大口血,幾乎語不成調:“第三個謎語:許少俠是希望我死前給你留下神劍、還是美人?”

    許驚弦不答,隻是在心裏痛罵自己:明知寧徊風詭計多端,為何還要信任他!

    寧徊風大笑:“這個答案可以提前告訴你,我什麽也不會給你留下,讓你一生一世都記得我寧徊風!”他自知大限瞬間即至,不再給許驚弦任何機會,用勁將葉鶯一推。

    葉鶯一聲驚叫,跌入萬丈深淵,最後一句話如在許驚弦耳畔:“臭小子,好好保重……”人在空中疾速落下,聲音迅快被浪聲淹沒。

    許驚弦隻看寧徊風一抬手,便知不妙,不顧一切地衝前去救。哪知寧徊風右手推出葉鶯後並不收迴,毅然拔出胸口的顯鋒劍,鮮血如箭般噴射而出,拚盡最後一絲餘力朝許驚弦刺來。此人明知必死無疑,卻還非要拉著仇敵一起陪葬,確是狠到了極點。

    許驚弦見葉鶯被推下深淵,腦中嗡得一聲,幾乎失去神智,哪還顧得上什麽武功招式,隻朝著寧徊風猛撲過去,眼看顯鋒劍刺來,閃避已然不及。雖然寧徊風手上已憤然而起無力,但以顯鋒劍的鋒銳,勢必透胸而過……唯有暗歎一聲:想不到自己竟會死在顯鋒劍下。

    驀然寧徊風一聲哀叫,原來扶搖在空中盤旋多時,一直伺機襲擊敵人。終於覓得良機,淩空俯衝而下,利喙正啄在寧徊風頭頂正中。雷鷹本就是鷹中神品,含怒而動,勁道何等淩厲,這一記將寧徊風頭頂生生啄出一個大洞,就算神仙再世,亦難相救。

    寧徊風最後一口氣乍泄,腳底一軟,顯鋒劍拿捏不住,從許驚弦胸前半寸前滑過。人、劍一並倒跌入索橋之下,墜於茫茫江水之中……

    扶搖在空中連續幾個轉折,對著主人連續發出數聲悲嘯。或是因為中毒太深,那一對鷹眼中全無素日的明澈銳利,盡顯迷亂之意。隨即翅羽疾收,倒栽下去,竟是投江殉主。

    許驚弦呆呆望著扶搖消失在雲深霧繞之中,心頭大慟,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索橋之上。僅僅半日之間,葉鶯、扶搖、顯鋒劍盡皆失去,對他的打擊之大,幾不亞於四年前在泰山絕頂親眼目睹暗器王林青之死。

    一時心亂神迷,渾如癡傻。

    明將軍與龍判官一直靜觀事態,但對最後頃刻之間的變故皆始料不及。

    龍判官長歎道:“老夫今日做法一定大出寧徊風意料之外;但他亦同樣讓老夫吃驚不淺小。實難想到此人向以文弱謀士的麵目示人,卻亦有江湖漢子的剛悍勇決。老夫四年前栽於他手,曾視為平生大辱,如今看來,倒也不算輸得毫無麵子了。”

    明將軍亦是一歎:“寧徊風雖然號稱算無遺策,但這一次卻是錯了。若是與許少俠公平一戰,未必沒有勝機。隻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意投機取巧,妄圖不戰而勝,反倒自取滅亡。”

    這番話正中要害,此仗寧徊風並不是輸給了許驚弦的武功,而是他沉陷於陰謀詭計太久,隻知挑撥人性中的邪惡與奸詐,卻忽略了人類天性中的剛直不屈與豪勇血性,最終多行不義必自斃!

    “此人惡貫滿盈,死不足惜。”龍判官身影不現,但那無形的視線卻仿佛透過重重飛瀑直釘在明將軍麵上:“可惜的是老夫與明兄之間,今日恐怕也隻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明將軍淡淡一笑:“我剛才就說過,此地乃是絕佳的埋骨之所。無論你我孰勝孰敗,孰死孰活,皆可無憾了。”

    龍判官哈哈大笑:“明兄定是有些言不由衷,奇襲熒惑城、智取泰親王,一戰功成,你本可留名千古,卻不明不白死在這裏,豈稱無憾?反觀老夫,之所以參加刺明計劃,為的就是這一戰,勝敗皆可拋在一邊,能與君交手,足遂平生之願。以此而論,氣勢上將軍已輸了一籌矣。”

    “龍兄此言差矣。”明將軍不動聲色:“氣勢來自於實力的強大,而不是口舌之爭。”

    “說得好。但以今日你我的實力來看,明兄覺得自己還有機會麽?”

    “機會不大,但還不至於束手就擒。”

    龍判官的笑聲迴蕩山穀,良久方歇:“這句話老夫是否可以理解為:天下第一高手已喪失了與我對敵的信心?”

    明將軍歎了一聲,聲音卻如利針般尖銳:“龍兄並不是寧徊風,何必徒爭口舌之利?”

    龍判官沉默片刻:“明兄不要誤會。今日之戰,老夫自知無比艱難,所以隻好先打壓明兄的氣勢,以稍增勝算。”

    明將軍大覺驚訝:“別人或許瞧不出明某的傷勢,但以龍兄的眼力,又在飛瀑之後觀察許久,自是一目了然,為何還要如此說?”

    龍判官厲聲冷喝道:“老夫在江湖上或有惡名,但絕非貪圖便宜之人。與明兄一戰是畢生所願,若勝之不武,又有何趣味?暗器王與明兄泰山絕頂一戰,被江湖中人津津樂道,老夫就算武功不及林青,卻也懂得效其一身傲骨。若不然,明兄此刻麵對的就是數千大軍的圍攻,而非單槍匹馬的老夫。”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兩國交戰,各為其主。就算明某死於亂軍之中,亦無怨言。”

    “泰親王待我不薄,方才助他行事,他既死了,老夫這個漢人可不會做烏槎國的奴才。所以,你我今日一戰,與名利權勢無關,而是武道之爭。”

    明將軍拱手一揖:“這一禮,敬得是龍兄深明大義。”

    龍判官的聲音驟然壓低,如一座大山般緩緩迫來:“老夫等了數年,總算等到了與明兄交手的機會。若是明兄戰而不死,再來與老夫討論大義吧。”

    明將軍不再多言,長長吸了一口氣,內息周遊全身各處經脈,將流轉神功運至極限,但真力循往任脈“天突”、“膻中”、“中脘”三處穴道時即感滯澀,同時胸間隱隱生痛,心知外傷雖已好了大半,但內傷短期內實難複原,僅憑殘餘的功力,最多隻能將流轉神功提到六重辟神之境,以此狀態迎戰強敵,斷無勝算。

    流轉神功乃是昊空門祖師昊空真人集道學武功大成所創,博大精深,共分九重,分別為清思、止念、靜照、屏俗、開合、辟神、氣滅、凝虛、驚道,一重比一重艱難,欲要有所大成,除了超卓的天賦與多年的苦修之外,更需要機緣巧合,昊空真人亦隻修至八重凝虛,而難窺九重驚道之奧。而昊空門曆時近千年,數代弟子終其一生皆至七重而止。

    天後傳人明宗越天資過人,當年叛出昊空門出道江湖時年方二十六歲,流轉神功不過修至五重開合,卻已有驚世駭俗、鬼神難測之力,罕遇敵手,隱有絕世高手之風,兩年後在京師兵不血刃力克當年的關睢門主、洪修羅之師父包素心,自此奠定了天下第一高手之名。隨後明宗越投身朝廷,率軍平定西域北疆,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但這二十餘年之中,明將軍極少出手,流轉神功亦隻習至七重,直到四年前泰山絕頂與暗器王林青一戰,雖自承落敗,但經強敵激發潛能,終修成八重凝虛之境。

    或許明將軍甘願放棄天後遺命,棄皇位而不取,就是想要在武道上達到前無古人的超越。

    但此刻,僅憑六重流轉神功,對付普通江湖高手自是綽綽有餘,但麵對同列六大邪道宗師的龍判官,能敵得住他成名多年的還夢筆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將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未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未寒並收藏明將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