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半日,來到一片開闊地帶,前方的冰河分成兩道支流,一條往南,一條往東。

    冬流來襲,狂風驟起,三人皆有武功還可忍受,躺於木板上的蒼猊王傷重之餘耐不住寒意,雖未發出呻吟聲,鼻間卻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邊歇息一會兒,匆匆吃些幹糧,但那蒼猊王依舊不飲不食。許驚弦隻怕蒼猊王傷重不支,不免有些著急,但遊目四望,數裏方園皆是一片空曠,全無遮掩,莫說不見人煙,連個避風之處也尋不到。

    雖然許驚弦起初為了扶搖與蒼猊王作對,但如今見它落泊至此,實不願它喪命於同類之口,本以為蒼猊群無法涉河來襲會就此罷休,但河對岸那群蒼猊依然緊隨,吼叫聲不時傳來,敵意絲毫不減,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了結這段恩怨。他望著身受重傷的蒼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之獸王,如今卻眾叛親離,反被族群追殺,而自己也成為了禦泠堂的叛徒,大生同病相憐之意,低聲歎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既然不容於蒼猊群,不如以後就隨著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會好好照顧你。”

    許驚弦又喚來扶搖:“你兩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以後須得和睦相處,不得再生事端。”扶搖感應到主人對蒼猊王的善意,仿佛打招唿般對著蒼猊王叫了幾聲。但蒼猊王卻是全無反應,也不知是否聽懂了許驚弦的話。

    三人重又上路,按理說他們本應往東而行,但東邊的這條冰河河道較窄,那群蒼猊或會尋來偷襲,雖然不懼,卻擔心無法照應到蒼猊王。

    童顏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對鶴發道:“我們還是繼續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帳篷,這頭蒼猊體格健壯,隻要好好休整幾日,便可康複,那時再迴烏槎國也不遲。”

    鶴發瞧出許驚弦的心意,並未反對童顏的提議。隻是憂心忡忡地望向對岸:“這條冰河隻怕無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與它們交手,盡量少開殺戒吧。”

    再往南行了幾裏路,忽隱隱聽到身後馬蹄聲響。

    這是一支十餘人的騎隊,馬背上的騎士並非吐蕃服飾,而是統一的灰衫長袍,看來應該是漢人的馬隊,那些騎士除了領頭者外皆是麵蒙黑紗,身攜兵刃,不知是何來路。

    童顏悄悄問許驚弦:“是禦泠堂的人麽?”許驚弦搖頭否認。

    童顏注意到騎隊中尚有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以備換乘,喜道:“那就好啦,我們可以向他們買馬,馱著蒼猊趕路豈不省力?”

    鶴發卻沉聲道:“徒兒且莫心急,隻怕這並非普通的馬隊,先靜觀其變再說。”童顏聽鶴發語氣鄭重,心知有異。再細細看去,隻見那些騎士中有幾人頭戴高冠,背插拂塵,竟似是道門中人,而他們馬鞍上掛著的兵器長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顯然不會是普通道士。

    許驚弦亦是大覺驚訝。吐蕃國尊崇佛門,寺廟隨處可見,卻無道觀,這些遠來的道士不知是何來路。而且整個隊伍行進間幾乎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任何交談與喧嘩,連馬嘶聲都不可聞。

    來騎共有十一人,除了領頭者一馬當先外,另十人前四後六,隱隱排成陣型,每一名騎士之間都是不偏不倚的五步之距,仿若以尺丈量,既不妨礙行動,又可相互照應。

    轉眼間騎隊已至,領頭的灰衣人發出一聲短哨,馬隊整齊劃一地停步在許驚弦等人的十步外,連那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也不例外。

    若是他們換上士兵的服裝,這就是一隻紀律森嚴的部隊,而且有著不容忽視的戰鬥力。在這積雪皚皚的白色高原上,騎士們灰撲撲的長袍散發出比風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鶴發師徒與許驚弦暗中戒備。隻見那領頭的灰衣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羸弱,形銷骨立,相貌枯瘦,麵色蠟黃,雙目似開似閉毫無神采,乍望去猶如沉荷待斃的病人,頜下蓄著短須,卻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了半邊下巴,令這張了無生氣的麵孔多出一份冷硬與殘酷。在他馬鞍下掛著一個圓錐形的鐵鉈,那鐵鉈巨大如鬥,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分量,以長長的銀鏈相係,銀鏈在冬日的陽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傳透出一股死亡之氣。

    其餘灰衣人麵蒙黑紗,隻露出雙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緊緊鎖在三人身上。那是一種戰場上兩軍對峙、一觸即發的目光,隻有經曆過無數生死、見慣了無數血腥、並且隨時準備著犧牲自己的血肉之軀換來勝利的士兵,才會擁有這樣的目光。

    鶴發心頭一驚,他江湖經驗豐富,博聞強記,已隱隱想出這十一名騎士的來曆,隻是不知對方目的何在?許驚弦與童顏麵上若無其事,暗中卻各自運氣待戰,對方雖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凜冽的殺氣已席卷當場,直如實物般撲麵而來。

    鶴發對領頭的灰衣人拱手道:“這位壯士請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隻在馬上略欠了欠身:“你們要去往何處?”這句話殊無禮貌,卻問得理所當然,仿佛他就是高原之主。他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卻聚而不散,大概是修煉一種古怪的內功。

    鶴發未明對方來意,篤定一笑:“我與兩個侄兒來自南方小國,遊曆吐蕃數月,如今正打算迴家。”

    灰衣人的目光從鶴發轉到許驚弦,再望向扶搖與蒼猊王,最後才緩緩落在童顏身上,微眯的眼睛驀然睜了一下,瞬間又恢複原狀。

    這一刹,許驚弦感覺到他的眼神極其詭異,不但混合著嗜血的興奮與遇敵的挑戰,在那淩厲目光中仿佛還散發出了一種古怪的氣味,一如蟄伏於暗處的猛獸吞吐出的渾濁氣息。

    他從未想像過,竟會遇見如此有“味道”的殺氣!

    鶴發知道童顏性格急躁,唯恐他沉不住氣,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斷灰衣人的視線,淡淡道:“我這兩個侄兒未見過什麽世麵,可莫嚇壞了他們。”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歎了一聲:“果然是個好叔叔。”目光一轉,望向天際遠處的一朵烏雲,悠然道:“暴風雪就要來了,若是先生照應不周小輩,最好分頭躲避一下。”他說完這句奇怪的話後,也不等鶴發迴答,嘬唇打個唿哨,竟就此率領手下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等騎隊遠去後,許驚弦向鶴發問道:“他們是什麽人?”

    鶴發並不正麵迴答,喃喃自語般道:“我隻希望不要再見到他們。”不等許驚弦與童顏開口,鶴發一擺手:“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疑問,先不要說出來,且待我先整理一下思路。”

    看著鶴發眉頭緊皺的凝重神情,許驚弦與童顏互望一眼,心知對方必是大有來曆。

    許驚弦心思敏銳,迴想方才這群騎士的詭異行事,極像是在搜尋仇家,莫非是鶴發昔日的敵人?可是憑那領頭灰衣人望向童顏的眼神推測,卻似乎隻是針對他一人?低聲問童顏:“你可認識那個人?”

    童顏搖搖頭:“我從未見過此人,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極濃的敵意,不知是何緣故?”

    許驚弦點點頭:“或許是你無意中結下的仇敵。”

    童顏不屑地一聲冷哼:“瞧他目中無人的樣子,似乎別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手中,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不招惹我也罷了,否則必定要給他些教訓。”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態度並非來自狂妄無知的傲慢,而是源於本身超強的實力。單從對方控馬之術上判斷,除了領頭灰衣人之外,其餘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高手,這十一人聚在一起,確實是一股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的強大力量。

    許驚弦道:“你可不要輕敵。我知道那個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喚做‘飛鉈’。你可注意到那根係在飛鉈上的銀鏈有多長麽?”

    童顏微閉雙目迴憶道:“那根銀鏈在他腰間纏了兩圈,再加上懸垂的長度,應該足有七八尺。”

    許驚弦歎道:“鉈重一分,鏈短一尺。三尺為下,五尺為中,七尺飛鉈,難逢其敵。鉈體中間多穿有曲孔,飛行中可發出空鳴之聲,裂人心魄,不過盡管飛鉈練成後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易傷及自身,屬於極難掌握竅要的兵刃。我看那飛鉈隻怕也有三四十斤重,此人當是勁敵。”

    鶴發終於開口:“飛鉈在奇門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極少見到,想不到你竟能認得。”

    許驚弦謙然一笑,垂首不語,神色間隱有些傷感。他對於飛鉈的知識來自於《鑄兵神錄》,那《鑄兵神錄》乃是由兵甲派傳人杜四臨終前留給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其上不但記載了煉製兵刃與甲胄的材料與方法,還包括了各種兵器的性能與使用,包羅萬象,幾乎將天下各類奇門兵刃囊括殆盡。許驚弦自幼隨義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鎮,左右無事便研習《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其中語句皆可倒背如流。他此刻想到四年前義父許漠洋死於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輕撫胸口的一個小布包,那裏麵是許漠洋的骨灰,留待日後有機會去塞外替他建墳守靈,略盡一份孝心。

    童顏急切道:“師父一定知道那個灰衣人的來曆,還請告之。”

    鶴發苦笑搖頭:“我人老眼花,十餘年不出江湖,對於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識,就連那飛鉈亦是僅聞其名,今日方見其形。”

    童顏一挑劍眉,緩緩道:“不管他是什麽來曆,我都很想再會會他。”

    鶴發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緣故?”

    童顏略一沉吟:“因為我直覺他就是專門來找我的。”

    鶴發低聲歎道:“我剛才靜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們的目的。你的直覺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想。”

    “師父有何看法?”

    “第一,他們雖然是衝你而來,但分明並不認識你,多半是受人所托;第二,對方人多勢眾,勝算在握,卻並不急於動手,不像伺機行動,反倒似待價而沽。以此兩點而論,分明是替人尋仇的殺手。”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頭戴道冠,何曾有殺手的模樣?而且他們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忌會引起我們的戒備,就算對自己的實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殺手的行事。”

    許驚弦靈機一動:“東海非常道!”

    “不錯。”鶴發點頭:“以道裝示人,又如此明目張膽的殺手組織,天底下也就隻此一家,別無分號。隻不過非常道的殺手行蹤詭秘,少現中原,更難得到吐蕃來,所以我才一時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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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驚弦想到多吉曾告訴自己白瑪的父親正是死於非常道之手,卻不料這麽快就遇上了。而他的親生父親乃是媚雲教上一代教主陸羽,說起來自己也算是媚雲教的少主,不知同屬僧道四派的東海非常道與滇南媚雲教是否還有什麽淵源……一時止不住地胡思亂想,但覺天下遼闊,卻又何其之小。

    鶴發又道:“非常道的殺手要價極高,可是隻要一旦接手,便不惜任何代價完成任務。他們的原則是收一次價,殺一個人,若無意外的情況,倒是極少傷及目標之外的無辜。”

    “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殺手組織,不愧‘非常’之名。”

    鶴發緩緩道:“這並不是非常道最特別之處。”

    “那是什麽?”

    “據我所知,非常道沒有失手的記錄。”

    童顏不自然地笑道:“怪不得那個灰衣人最後說了那句奇怪的話,我起初還以為他顧忌師父,原來是威脅師父與驚弦置身事外。這本是我惹的禍,便由我一人接著吧。估計他們就在前路等候著,倒要問問是誰那麽看得起我,到底花了多少價錢買我的命?”

    鶴發淡淡一笑:“我花了十三年才培養了一個徒兒,無論好壞,也不想再耗十三年了。”說罷邁步悠然前行。

    許驚弦拍拍童顏的肩膀:“你若當我是膽小怕事之人,就再不要認我是朋友。”拖著蒼猊王緊隨鶴發而去。

    童顏豪然大笑:“好,我們就一起鬥鬥非常道。”大步跟上鶴發與許驚弦。

    但是他的神情中卻隱露著不安,剛才與非常道的殺手短短一個照麵,已有一種難以負荷的沉重壓力在他胸中逗留不去。對於涉世未深的少年來說,這份壓力並非來自於恐懼,他可以憑著紛揚意氣在千軍萬馬中躍馬衝殺,在眾寡懸殊的對抗中浴血奮戰,卻不甘承受兩軍交戰前的彼此試探,無法忍耐那風雨欲來前的平靜。

    下一次與這群灰衣人相遇的時刻,或許就是一決生死之時。

    他的驕傲不允許他退卻,更不允許他連累親朋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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