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滌塵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師形勢已非,梁兄能否聽小弟一句肺腑之言。”

    追捕王卻擺擺手:“有些話宮兄不必講出來,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會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場上的自保之術。”言罷揮手而去。

    等追捕王走遠,小弦拉著宮滌塵的手道:“駱姑姑被洪修羅逼著去見泰親王,我們快去救她……”

    宮滌塵卻搖頭道:“放心吧,駱姑娘絕無危險。”

    小弦看宮滌塵胸有成竹的模樣,猶豫道:“原來宮大哥已先救了駱姑姑麽?”

    宮滌塵不置可否一笑:“駱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貴人相救。”

    小弦放下心來,早懷疑宮滌塵喜歡駱清幽,想必不會聽任她涉險。可想到潑墨王瘋癡後畫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細朝宮滌塵打量,心道如果她真是女子,自然談不上對駱清幽的傾慕……當著水柔清的麵又不好詳細過問,轉念又想到萬一宮滌塵果真與禦泠堂有關,水柔清定是不依不饒,後果大大不妙,急得額上冒汗。

    其實宮滌塵武功遠在水柔清之上,雙方動手吃虧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卻似乎認定水柔清性格嬌蠻,不懂變通;宮滌塵溫文爾雅,處處給人留有餘地,這份微妙的心理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宮滌塵道:“小弦快隨我去見師父吧。”

    小弦神思不屬:“已經很晚了,過兩天再去吧。”

    宮滌塵加重語氣道:“師父馬上就會離開,而且此事十分緊急,與你的林叔叔也有關。”

    小弦看宮滌塵說得鄭重,半信半疑。轉頭對水柔清道:“我陪宮大哥去見蒙泊國師,你就先迴白露院吧。”

    水柔清卻道:“我為什麽聽你的話?我也要去。”

    宮滌塵目光閃爍:“清兒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本是生怕宮滌塵與水柔清起衝突,誰知水柔清成心與他作對,適得其反。

    三人從西門出城,走了三四裏,遠遠望見前方小山下燈火閃耀,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卻是不聞喧嘩吵嚷,頗不合情理。

    宮滌塵解釋道:“師父由吐蕃入京,給沿途百姓說法講經,不必見怪。”

    果然隱隱聽到一個語聲從人群中傳來:“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那聲音並不大,卻顯得淳厚平正,聽在耳中有一份莫名的靜穆之感。

    走得近了,隻見在山腳下的一片竹林前,數百人垂手肅立,有些人還跪了下來,人群圍得嚴實,根本看不到蒙泊國師的影子。

    小弦對那佛經聽得似懂非懂,也無興趣。留意到竹林邊有四間新搭建精巧的小竹屋,每一間竹屋上都掛著一個大字,合起來是:佛法無邊。

    小弦頗覺好笑,心道莫非這蒙泊大師酷愛書法?先以“試問天下”四字考較京師英雄,現在又在竹屋上掛起了“佛法無邊”。何況聽宮滌塵之語,此次僅有蒙泊國師與他同來京師,兩個人住四間竹屋似乎也太浪費了。

    小弦正胡思亂想著,心頭忽生感應,抬頭望去,前麵水泄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陣躁動。隻見一個光頭和尚盤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團上,但見他麵貌圓潤通朗,白淨無須,瞧不出多大年紀。正在閉目誦經。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誦經不休,並沒有發出什麽號令,周圍的百姓卻都好像得到了什麽暗示,紛紛讓開一條通路。

    小弦視線到處,蒙泊國師也正好睜開眼望來,雙方四目相對片刻。蒙泊國師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絲笑意,旋即隱去,重又閉目恢複老僧入定狀,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然而,小弦卻覺得這寧和而淡定的一撇充注著慈愛與悲憫之色,竟不能確定蒙泊國師這一道目光到底是望向自己還是身邊的水柔清或宮滌塵,或是穿越過自己,落在身後某個不知名處……

    這一刻的感覺十分玄妙,好像清楚地知道蒙泊國師正在觀察自己,眼中所見卻又分明是他閉目誦經的模樣。

    在擒天堡見過那好色貪財的紮風喇嘛後,小弦一直都認定其師蒙泊定是一個浪得虛名之輩;遇見宮滌塵、再經過清秋院那難倒諸人的“試問天下”的考題後,印象已大有改觀,深信蒙泊國師若沒有些真才實學,斷然調教不出宮滌塵這樣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親眼見到蒙泊國師,才能真正體會他身上不平凡之處。

    那是一種並沒有任何威脅、卻也令任何人不能輕視的感覺。就如麵對著一座大山、一朵浮雲,彼此的存在並不能對對方有絲毫影響,卻又因為大自然中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而聯係在一起。

    宮滌塵一指那四間竹屋,輕聲道:“師父還要講一會經,不妨先去哪裏等他。不過,按師父的意思……”他微微一頓,語中大有深意:“小弦與清兒姑娘必須單獨選一間竹屋。”

    水柔清看著那“佛法無邊”四個字,猶豫道:“這四間竹屋可有什麽不同?”

    宮滌塵神秘一笑:“世間萬物都講求一個‘緣’字,不同的選擇就有不同的答案。當然,如果不做選擇,或許亦是一種答案。”

    小弦與水柔清麵麵相覷,感覺到宮滌塵並無惡意,水柔清搶先道:“那我選這一個‘佛’字吧。”當先走入第一間掛著“佛”字的小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小弦滿腹疑團,本想趁機拉著宮滌塵詢問一番,宮滌塵卻向他眨眨眼睛,輕聲囑咐道:“每一間竹屋內都大有玄機,好自領悟吧。”竟隨水柔清走入第一間竹屋中。

    小弦隻怕宮滌塵與水柔清起衝突,本欲跟上看個究竟,又怕惹兩人不快。轉念想宮滌塵做事穩重,就算是禦泠堂中人也絕不會對水柔清輕易吐露身份,何況有蒙泊國師在場,水柔清亦不敢胡鬧。強忍著衝動,轉身踏入那間掛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裏密不透風,亦不設窗戶,隔音甚好,屋外的人聲幾乎不聞,仿佛一下子來到全新的環境中。竹屋僅有五尺大小,裏麵空無一物,隻在中央點著一盞油燈,隱約可見牆上掛著兩幅畫。

    小弦呆了一會兒,拿起油燈去看牆上的畫,這一看卻吃驚不小。第一幅畫麵是一名渾身赤裸的男子,雙手高高吊起,身體懸空,兩個腳綁在一起,隻有腳趾可以微微著地,後跟至少離地兩寸,那男子身上雖無傷痕,但從他臉上痛苦的神情已可以想像這個姿勢是如何地折磨著他;第二幅畫也是一名赤裸男子,場麵則更加血腥,隻見他平躺於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鐵簽釘住,鮮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張漁網緊緊箍住,露出一塊塊隆起的肌肉,那網線極為鋒利,將肌肉割離身體,僅留著一絲筋皮相連,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膽戰心驚,這麽殘忍的場麵絕非佛經裏的故事,恐怕隻有在刑獄大牢中才能一見,實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小竹屋中,蒙泊國師此舉有何深意?正疑惑間,一個聲音緩緩送入耳際:“這兩名男子一人犯入室盜竊之罪,一人犯搶劫殺人之罪,所以受此酷刑……”

    這說話聲雖不辨來路,卻極像蒙泊國師的聲音,隻是稍有些沉滯。小弦隱隱聽到竹屋外蒙泊國師講經聲音猶在,心中大奇:“你是誰?”

    那聲音道:“許施主好,老衲蒙泊。”

    小弦一呆:“那講經的和尚又是誰?”旋即醒悟過來:“你會腹語術?”

    蒙泊國師道:“老衲那不肖徒兒曾說起許施主聰敏過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語氣平緩,仿佛隻是在訴說一件事實,何況蒙泊國師人在竹屋外,小弦根本看不到他說話的表情,但小弦卻能十分清晰地感應到他對自己的褒讚誇獎,仿佛能親眼看到蒙泊國師唇邊的一縷笑容,這份體驗不但從未經曆,更是聞所未聞。

    小弦笑道:“大師說得是紮風喇嘛吧,嘻嘻,那時在擒天堡對他多有得罪,想必狠狠告了我一狀。他可還好嗎?”

    蒙泊國師卻道:“紮風從擒天堡迴吐蕃後就被罰麵壁思過,至今仍在閉關。老衲是從滌塵的口裏第一次聽到了你的名字,才對許施主動心一見。”

    小弦一呆:“宮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衲五名弟子中,本來唯有滌塵最合吾心,可承衣缽,隻可惜……”說到這裏,蒙泊國師忽然吐出一句抑揚頓挫的藏語,而他一貫平實的語氣中似也有一份歎息。

    小弦聽不懂那句藏語,忽想到初遇宮滌塵時他曾喚自己“楊驚弦”,並說是聽了紮風喇嘛的描述。但聽蒙泊語意,紮風根本沒有機會提到自己就被罰麵壁,以宮滌塵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會特意去問紮風,他又是從何處聽說自己從前的名字?難道果真是與禦泠堂有關?

    蒙泊國師又道:“許施主可知這屋中兩幅畫是何意麽?”

    小弦思索道:“大師說一人犯盜竊之罪,一人犯殺人之罪。嗯,這個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盜竊錢財的小偷,另一個定是殺人之徒。這兩幅畫莫非說得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理?”

    蒙泊國師道:“施主錯了。”

    小弦奇道:“怎麽錯了?”

    蒙泊國師簡短道:“鐵簽刺體、千刀萬剮者犯得才是盜竊之罪。”

    小弦一怔,蒙泊國師續道:“許施主想來已可見到門口那個‘法’字了吧?”從頭至尾,他的語氣始終平緩如一,甚至都沒有發過一次笑聲,但小弦依然可以從那不辨來路的語聲感應到對方的神情百態。

    小弦呆了一下,忽然醒悟過來:“我明白了,表麵上盜竊雖比不上殺人罪重,卻要看所盜是何物,所殺是何人?”

    “殺人者雖窮兇極惡,一命償一命即可;而那盜者雖不過竊幾十銀兩,卻令一家數口貧困至死。其中罪孽輕重,自不可同日而語。”蒙泊國師依然不動聲色,淡然道:“所以殺人越貨,不過害一人之命,盜國竊權者,害得卻是天下百姓!”

    小弦沉思,蒙泊國師自此再無言語。

    且說水柔清走入第一間掛著“佛”字的竹屋裏,進屋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大大的圍棋譜。棋譜足有五六尺方園,占據了整整一麵牆壁,棋已至中盤,黑子所占之位亦隱隱組成了一個大大的“佛”字。

    宮滌塵隨之入屋,立在水柔清身後:“清兒姑娘可懂圍棋麽?”

    水柔清並不迴身,略點點頭:“稍知一二。”

    宮滌塵笑道:“不知清兒姑娘棋力如何?這盤棋現輪黑下,可有起死迴生之術?”

    水柔清定下心神看譜。四大家族雜學極多,她在圍棋上的造詣雖不比象棋,卻也不弱於普通棋士。但見譜中黑白縱橫,數條大龍糾結在一處,雙方都無迴旋之機,局勢極為複雜。黑棋稍落下風,如今最關鍵處應該是將中腹棋筋做活,才可以繼續對外圍白棋保持攻勢,可這塊棋筋雖可兩眼苦活,但勢必將白棋外圍撞厚,影響其餘幾條黑龍。隻要一招落子不慎,便可能前功盡棄,再無翻盤的餘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水柔清思考良久,也沒有想出萬全之策,一時沉吟難決。忽聽宮滌塵淡然道:“清兒姑娘可知為何這盤棋以‘佛’為名嗎?”

    水柔清亦是極聰明,一時心裏隱有所悟,卻不肯在宮滌塵麵前示弱,冷哼一聲。宮滌塵也不以為意,自顧自道:“佛法講究舍身成仁。一局棋有舍有棄,為了最後的勝利,原本無須看重幾枚殘子。隻不過若是將這棋局換成了人間塵世,便有許多恩仇情怨夾雜在其中,欲棄無從,欲舍無力……”

    水柔情猛然一震:對於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的千年恩怨來說,每一個人都是一枚棋子,隻要能求得最後勝利,舍棄原不足惜。隻不過因為這被舍棄的棋子換成了自己的父母親人,才變得如此的難以接受嗎?喃喃道:“可我,應該怎麽辦才好?”這一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問得是應該如何著手這一殘局,還是問日後自己應該如何去報這血海深仇。

    宮滌塵篤定一笑:“對於棋者來說,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大可收拾殘局再戰山河;但對於陷於世情的凡夫俗子來說,恩怨紛擾原沒有什麽解決方法談得上是‘最好’。所以,這一局說得並不是棋理,而是佛道!”

    水柔清腦中一片紊亂:“那又如何?”

    宮滌塵不語,上前雙手輕拂,將那一張棋譜卷入袖中,轉身出門而去。隻留下呆立在竹屋中、忽然流下兩行淚水的水柔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將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未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未寒並收藏明將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