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穿著緊身藍衣,背負偷天神弓,襯得那矯健的身材中充滿了一股隨時彈躍而起的爆發力,再配合他微沉的劍眉、直刺人心的眼神,雖是麵容如古井不波,肌膚裏仍透著重傷初愈後失血過多的蒼白,但那猶如捕食虎豹般的淩厲氣勢已不知不覺對在場的每一個人形成強大的衝擊力。

    管平做賊心虛,膽戰心驚地搶先迎出來:“情勢所迫下,當日小弟多有冒犯,實是愧見林兄。”

    林青眼中殺氣隱現,卻是不動聲色地微一點頭,望也不望管平一眼,目光在全場移動,最後停在小弦身上,淡淡道:“彼此都是清秋院的客人,總要給主人留份麵子。小……許少俠既是安然無恙,管兄與我這番恩怨便暫且寄下吧。”當他特意把對小弦的稱唿說成“許少俠”三字時,那英俊的麵容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管平討個沒趣,卻依然麵不改色,拱手稱謝,暗暗傳音到林青耳中:“今日宴後,林兄當知小弟悔過之心。”

    林青略略一愣,隱隱感覺到這位智計超卓的太子禦師對今日之會麵早埋下了伏筆,卻猜不出他到底會有何計劃。釋然一笑,先握住小弦伸來的小手,再與眾人一一見禮。

    諸人與林青雖是素識,但這些年變故太多,六年前林青在塞外力抗朝中平亂大軍,先在笑望山莊前公然挑戰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又於引兵閣中一箭射殺押送軍中輜重的欽差“登萍王”顧清風,實已與朝廷欽犯無異。奈何暗器王與明將軍的戰約天下皆聞,迫於將軍府的壓力,隻要朝中未真的下令追捕林青歸案,也無人敢認真去算這一筆舊賬,反是因為京師中微妙的形勢,泰親王有意與林青示好共抗將軍府,太子一係則因管平暗殺不遂,亦是轉變態度盡力化敵為友,所以表麵看起來到達梅蘭堂的客人中,唯有暗器王林青最受各方麵的歡迎,但其中每個人暗懷的心思卻實難用言語盡述。

    六年不見,但見林青麵貌身形如舊,眉眼不羈如舊,舉手投足間卻隱然有一種無法具體形容的變化,如果說六年前的暗器王僅僅名列八方名動之五,如今的林青卻無疑已是馳名天下的宗師級絕頂高手,是否能敵得過明將軍的流轉神功暫且不論,至少那份處變不驚、坦蕩自如的氣勢已然震懾全場,令每個人都生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之感。

    宮滌塵久聞暗器王林青之名,卻是初次與之會麵。借林青走向小弦與自己距離接近之際,忍不住暗運起“明心慧照”之功,意欲一窺這位明將軍心目中最大敵人的心理,誰知才一動念,林青似乎立生感應,目光冷冷罩來,同時偷天弓弦亦驀然發出低低的龍吟之聲,宮滌塵心頭微凜,急忙收功。當日在將軍府第一次初見明將軍時,他也曾以“明心慧照”大法相試,卻被明將軍於談笑間化於無形,此刻暗器王林青卻是用另一種方式迴避,且不無警告之意。雖然明將軍與暗器王的做法各不相同,卻同樣令宮滌塵難窺究竟。可謂是他虛空大法修至“疏影”之境後唯一兩次不經意間的挫敗。

    林青炯然目光望定宮滌塵,含笑道:“宮先生對故人之子有相救之恩,林某先行謝過。”

    林青這一眼並不淩厲,毫無威脅,卻仿佛如有質實物般慢慢地滲透宮滌塵的護體神功,直逼入他的內心。那情形就似一塊石頭放於沼澤上,並不用加諸絲毫外力,而是僅僅借重力緩緩沉沒,自然而然,沒有半分勉強……林青這一眼瞧得宮滌塵心中微微一顫,雖然並無“明心慧照”察敵心理之效,卻讓他產生一種自己的計劃已被林青識破的感覺。或許:隻是因為那清澄坦蕩的目光令自己略有慚愧吧……在此之前,縱然聽小弦把林青的本事吹噓得天花亂墜,宮滌塵亦懷疑在京師外受挫於管平的暗器王是否有足夠資格與明將軍的流轉神功相抗。但隻憑這有意無意的一眼,宮滌塵已知自己當初的判斷有誤:暗器王的武功已臻巔峰,確是明將軍的一位好敵手。而他精心設計的一係列計劃,亦會在這種判斷下做出相應的調整。

    宮滌塵朝林青一拱手,淡然道:“林兄無需多禮,就算沒有與許少俠的一見投緣,滌塵既然身為佛門俗家弟子,亦絕不會袖手不顧。”他似是不願與林青正麵相對,轉眼望向林青身後那身材高大黑衣人:“剛才小弟正與千歲、太子等人談及家師所論及的京師人物,所以方才提到淩霄公子之名,絕非貶義,更無絲毫冒犯的意思。”

    淩霄公子何其狂一身黑衣,依然是束發長垂,半遮麵容的模樣,隻是少了那份神佛皆懼的煞氣。他聽了宮滌塵的話也不多詢問,僅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似乎沒有絲毫的好奇心。抬眼從席間眾人的麵上掠過。

    管平那日曾在京師外追殺林青時曾被何其狂強行將一眾人馬留住半個時辰,但當時雖是人人都認得淩霄公子,但何其狂卻明說不願直承身份好留待下次相見,此刻縱是以管平的無雙智謀,也不知應該說些什麽場麵話,隻得訕然一笑。

    何其狂對管平討好的目光視若不見,僅朝諸人微微點頭以示招唿,他掃視全場已瞧出酒席布置,當先坐在左首尚空餘的四席中,大剌剌地先給自己倒一杯酒,舉杯道:“小弟是個直性子,今日隻是來做客,不談舊日恩怨。”一飲而盡,似揶揄似俏皮的眼神望著離他最近的管平,口中卻道:“入口綿軟香滑,落腹卻火燙如滾,端是好酒。平生所飲杯中之物,此酒足可入圍……嘿嘿,六絕之中。”這一句無疑是挑明早已隱隱聽到宮滌塵的話。眾人都知道何其狂的性子,也不計較他的狂態,一齊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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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修羅豪然大笑道:“淩霄公子來得不早不遲,可謂是對宮兄評價的最好注解。”

    何其狂卻是一歎:“有‘將軍之手’在前,淩霄縱然再狂傲數倍,又有何用?”眾人到是第一次聽到何其狂如此謙遜的言詞,皆是一愣。細品其語意,好像頗服氣明將軍的武功,又似乎不乏與明將軍一較長短的雄心,一時誰也接不上口。

    小弦卻是心中一動,宮滌塵把各人來到的時間算得如此精確,林青、何其狂等人進入清秋院的時刻自也在他算計之中,難道是故意讓何其狂聽到他最後那一句話?

    何其狂複又端起茶壺給自己斟上一杯,亦是一飲而盡,喃喃道:“此茶香雖香矣,卻是不合我的性子。”轉眼望著林青等人招唿道:“主人茶酒皆備,還不快快入席?林兄來與我品酒,這壺茶就留給清幽吧。至於白兄,嘿嘿,你又不是潑墨王薛風楚,筆墨於你也派不上用場,大概就隻好將就用這些點心了。”眾人聽他說得有趣,皆是鼓掌大笑。

    小弦反應極快,立刻想到宮滌塵昨晚曾說潑墨王乃是極有可能解開蒙泊國師難題之人,再看到席間的筆墨,暗咐莫非這難題與書法有關?

    機關王白石年約四十,麵色白昔,相貌儒雅,大笑入席:“聽何兄之言,莫非小弟是酒囊飯袋麽?為免宮先生與郭兄這主人生厭,小弟還是厚顏搶何兄與林兄的一杯酒喝吧。”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本來梅蘭堂太子一係與泰親王等人不無針鋒相對之意,言詞間各不容讓,此刻逍遙一派四人的到來,頓令堂中氣氛輕鬆了許多。

    水秀長袖掩唇,輕輕笑道:“你們這幫大男人可莫要嚇壞了駱姑娘……”堂中霎時靜了片刻,眾人的目光全都移到一直立於門邊默然不語的蒹葭掌門駱清幽身上。

    駱清幽身穿淡綠色長衫,頭戴一頂小帽,隱隱可見如雲發髻,帽簷下露出一抹輕輕飄動的柔軟額發,仿佛要搭在那長長的睫毛上,更襯以秀逸風姿。奇怪的是她用一副淺粉色的絲巾蒙住半邊麵容,除此外再無多餘的飾物。

    絲巾遮住駱清幽的口鼻,僅露出一雙靈動而慧黠的眼睛,或許是因為天氣寒冷,她的眼中沾著一層蒙蒙的水汽,令黑漆漆的眼珠如同暗夜裏的星星,閃耀著柔和而寧靜的光彩,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有幾根發絲掠過略生紅暈的臉頰,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拂開。她的身材高挑,僅比立於身旁的暗器王林青略矮一拳,雖隻是平常的裝扮,但那衣衫卻顯得如此合身,每一根絲線似乎都緊貼著她的肌膚,勾勒出婀娜勻稱的曲線,就像是一張僅著黑白兩色的山水畫,隱隱望見霧靄裏遠處山巒微微起伏的弧度,畫中的純白是那纖細不堪一握的“柔”與“媚”,濃墨則是那仿如遠望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依舊怡然故我的“韌”與“剛”。

    “水姐姐說笑了,清幽早就不是小女孩子,豈會被這些大男人嚇著?”駱清幽的聲音猶如她那妙絕天下的簫音,清雅素定。她緩緩走入席邊,在何其狂身旁坐下,亦是自斟一杯香茶,右手端杯,左手將麵紗輕輕撩起一線,送茶入口,歎息般低低道:“何兄剛才的牛飲鯨吞,實是愧對這一杯好茶。嗯,此茶淡香悠遠,入腹沁涼,我竟從未喝過……”

    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神態是如此自然,連小弦這樣一個小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心中莫名升起一份荒誕的念頭:恨不能自己也化做那一杯清茶,好能一親芳澤。

    宮滌塵撫掌而笑:“駱姑娘果然雅致,此茶乃是小弟特意從吐蕃帶來,本想親自送往白露院請駱姑娘一品,奈何身無餘暇,直到今日才一償夙願。”

    駱清幽並不抬頭,略略皺眉:“左右不過是一杯茶,誰品不是一樣,何時品不是一樣?又何須勞動宮先生大駕?”

    “正所謂‘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詩酒亦需趁好年華……”宮滌塵聳肩一笑:“此茶原本無名,隻因欲贈駱姑娘,小弟才特意起了一個‘煮香雪’的名字,駱姑娘覺得如何?”眾人口中喃喃念著“煮香雪”三字,迴想駱清幽那神情動作,均是暗暗點頭。更有人暗恨自己不能搶在宮滌塵前說出這番話,以博佳人一笑。

    駱清幽眼光停在宮滌塵身上,微微一愕,顯然亦未想到來自吐蕃荒蠻之地的宮滌塵竟會有這般一塵不染的外表與氣度從容的談吐:“宮先生謬讚了,名稱再風雅,亦不過是一杯供人止渴的茶。依小妹看來,詩酒亦無需趁年華,豈不聞聊追短景,不暇餘妍之理。”

    宮滌塵思索片刻,微微拱手一笑:“駱姑娘說得極是,縱有山林勝地,太過營戀反成市朝。小弟確是太過著相了。”

    “宮先生何須如此?”駱清幽垂下頭,再細飲一口茶:“寶劍非因英雄才利,紅粉非有佳人才香,縱是沒有清幽相品,這‘煮香雪’依然是一個極好的名字。”

    除了飽讀詩書的亂雲公子與簡公子外,其餘人都似懂非懂這略含機鋒的對答。小弦清醒過來,忽想到自己曾懷疑宮滌塵喜歡駱清幽之事,如果宮滌塵與林青成了情敵,豈不是大事不妙?忍不住道:“駱姑姑你有所不知,宮大哥從不喝酒,我還以為他隻喝清水呢,想不到竟然喜歡飲茶……”他說到“姑姑”與“大哥”時特別加重語氣,分明是有意提醒兩人輩分有別。在場不少人皆聽出這隱含的意思,不免暗暗偷笑。

    林青又好氣又好笑,桌下輕輕揪一把小弦。心知駱清幽最是臉嫩,以她的冰雪聰敏,當然會聽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而林青與駱清幽一向以禮相持,小弦雖是童言稚語,卻分明有成全兩人之心……正要開口替駱清幽解圍,卻聽水秀微笑道:“駱姑娘為何不解開麵紗,難道怕將我這老太婆比下去麽?”眾人早有此意,一齊拍手叫好,正好掩過駱清幽的尷尬。

    駱清幽微一猶豫,右手捏住麵紗的一角,卻並不及時摘下:“水姐姐有所不知,非是不尊重諸位,而是清幽實有難言之隱……”瞅了一眼含笑而立的林青,若有若無地一歎,將麵紗摘下。

    小弦終於看到了馳名天下才女的真麵容。卻見駱清幽淡紅的麵色,瘦削的臉頰,微翹的小鼻子,彎而略揚的嘴角,有一股淡淡的慵懶之意,如果僅以容貌而論,隻怕還未必及得上宮滌塵與簡公子,但那慵懶之中卻有一種清晰可辨的英武之氣。這感覺就如在一汪清澈的水泉中看到了泉底的小石子,水是水,石是石,嬌柔與豪邁仿佛已合而為一,卻又是壁壘分明。那份柔弱與剛強天衣無縫結合給人極深的印象,既親且敬,風華絕代!

    唯一遺憾的是駱清幽的右邊嘴角竟然生了兩個大大的水泡,雖然不免稍稍破壞了這一張動人麵容,卻又讓人有些啼笑皆非,生出“原來她畢竟還是個凡人,並非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仙子”的親近之感。

    武功高明之士常年百病不生,每個人都想到隻怕是林青前幾日重傷,才令得駱清幽著急上火,生出這兩個大水泡,但縱然知道這判斷多半屬實,卻是誰也不敢當場說出來。

    隻有何其狂哈哈大笑:“我說這兩天駱姑娘怎麽見我時總是躲躲閃閃的,原來竟是這緣故。哈哈,為此當浮一大白!”自顧自地舉杯痛飲。

    駱清幽眼中閃過一絲既慌亂又欣然的神色,竟也苦笑著端起酒杯與何其狂對飲。小弦早猜出其中原因,心花怒放,忍不住使勁捏了一下林青的手。

    泰親王眼見林青等人一來搶足了風頭,指著堂中那被淡藍幕布遮掩的對聯,望著宮滌塵嘿嘿一笑:“管兄剛才既然已猜出宮先生的秘密就在其中,宮先生何不快快解開我等心頭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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