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這才反應過來,訕訕鬆開抓住宮滌塵衣角的手,卻見他那純白如雪的衣衫上已留下一塊黑黑的手印,大覺不好意思,低聲道:“宮大哥不要生氣,以後在外人麵前我一定收斂些。”忽見亂雲公子眼中精光一閃,瞬間逝去,才醒悟自己手上都是沾得火盆中的灰燼,隻怕已被他瞧出了什麽。不過此刻宮滌塵在旁,諒亂雲公子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害怕、擔心的念頭一閃而過,也不放在心上。

    宮滌塵微微一笑:“我又沒有怪你什麽,又何須自責?”手掌輕拂,將那塊有黑手印的衣衫摺起,他的動作是如此的瀟灑,神情是如此的自然,仿佛是從枝頭采下一朵鮮花、或是拂去草尖上的露珠,不但未令小弦感覺到任何嫌棄之意,在周圍眾人的眼中,宮滌塵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從容淡定的韻味,恍如下凡的仙人。

    小弦望著那十餘名官兵,好奇地問道:“他們來做什麽?”亂雲公子眼中亦有同樣的疑惑。

    宮滌塵解釋道:“這十幾位都是京師中守軍,本是替我護送糧草,特借來一用。”又望著亂雲公子道:“不及通知郭兄,還請莫怪。”

    亂雲公子招唿諸官兵道:“若是諸位不棄,請入莊喝杯茶。”

    一位看似領頭的官兵惶恐答道:“能替宮先生做事,大家都覺得榮幸之至,不敢再打擾公子。”這些官兵皆聞亂雲公子謙和之名,見他果然不擺什麽架子,皆流露出感激之色。

    亂雲公子不知宮滌塵打得什麽主意,謙讓幾句作罷。宮滌塵淡然一笑:“清秋院中人手不多,明日宴客不容有失,所以小弟特意從軍中挑出十幾位機靈的士卒替我們傳信。”

    諸官兵聽宮滌塵讚他們機靈,齊稱不敢,麵上卻皆隱現喜色。宮滌塵雖不同亂雲公子謙和好禮,反是在言笑間有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氣質,但也正因如此,蒙他誇獎一句如沐春風。

    小弦與亂雲公子齊聲問道:“傳什麽信?”小弦聽亂雲公子也如此問,不由一呆。他本以為明日宴請京師諸人之事乃是亂雲公子與宮滌塵一起籌劃,尚擔心亂雲公子是否在其中藏有什麽陰謀,但如今看來,顯然亂雲公子並非主事之人。

    宮滌塵一笑不答。轉頭向十幾位官兵道:“你們都記下到清秋院的路程了吧,明日且按我的分派行事。張勇負責去請太子,巳時一刻離開太子府,巳時三刻到達清秋院;胡九負責去請管禦師,巳時初離開管府,巳時三刻到達清秋院;劉天正負責去請八千歲,辰時正由泰王府出發,巳時正到達清秋院;葛文華負責去請牢獄王黑山,巳時二刻離開黑府,巳時正到達清秋院……”他每吩咐一聲,便有一位官兵高聲答應。

    宮滌塵不但把每個官兵的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分派亦是井井有條,而且聽起來似乎連從各人的府第到清秋院的距離都曾細細算過,隨路程的遠近相請的時間亦各不相同。

    小弦本還想算算一共是多少位客人,聽了一會大覺頭昏腦漲,不多時聽到了林青與駱清幽的名字,再也顧不得細數,隻是留意到請來的客人共有四批,按不同的四個時刻分別到達清秋院,偷眼瞧見亂雲公子郭暮寒亦是一臉迷茫之色,全不明白宮滌塵此舉到底有何特別的用意。

    小弦並不知曉京師派別的關係,亂雲公子卻是越聽越心驚。在宮滌塵的安排中,與太子相關的一係人物皆是巳時三刻到達清秋院,比如太子禦師黍離門主管平、簡歌簡公子、妙手王關明月等人;然後是與泰親王接近的一些人物在巳時正到達清秋院,如刑部總管關睢掌門洪修羅、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獄王黑山等;暗器王林青、蒹葭門主駱清幽、淩霄公子何其狂、機關王白石等逍遙一派則是午時一刻到達,最後午時三刻到達的是將軍府中三大高手:明將軍、水知寒與鬼失驚!

    宮滌塵如此胸有成竹,顯然是早有計劃,不留一點紕漏。

    宮滌塵吩咐完畢,那群官兵平日哪有機會結識京中這些風雲人物,自是十分用心記下,不敢有絲毫差錯。宮滌塵又令平惑去拿來紙筆,按每名官兵所請之人寫下信柬,分別交給諸人收好,他本已給京師各方人物都送過請柬,此次卻是為了給那些官兵一份信物,便於相請。所以在信柬上隨意揮灑,龍飛鳳舞,按各人的名字或綽號寫下些藏頭詞句。又從指上取下指環,卻是一枚小小的印章,每寫好一張信柬便蓋一個印戳,印戳正是“宮滌塵”的名字,字體雖小,卻清晰可辨,可謂是極難模仿。

    小弦注意到給林青的信柬上是:

    煙斂寒林,青雲畫展,把酒從容晨靄裏。

    音減聲偷,天盡晴嵐,瀟鼓宴罷待重頭。

    雖非工整,卻是巧妙地嵌著“林青”與“偷天”的名字。小弦讀了幾日的書,大增不少學問,好歹能瞧出其中有一份盼待在如畫風光中相知相得之意,看起來宮滌塵對暗器王不無敬重之意,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個“小兄弟”的緣故,而讀到最後一句又覺得豪氣隱生,似乎在暗示明日宴後便可讓暗器王一展胸中抱負……宮滌塵給駱清幽題下的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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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凍折,猶有冰齒映“清”唇。

    群卉爭知,試推北窗醒“幽”芳。

    小弦瞧出這兩句大概是在誇讚駱清幽的容貌,最喜那一句“猶有冰齒映清唇”,仿佛已可看到駱清幽那冰姿雪豔的絕代風華……其中又隱示冬去春來,難道是說林青到了京師,所以駱清幽這朵“幽芳漸醒”?

    小弦正胡思亂想間,卻聽亂雲公子歎道:“宮兄高才,若是小弟便萬萬不能這般出口成章。”

    宮滌塵淡然道:“郭兄謬讚,愧不敢當。這都是早就想好的詞句,小弟哪有如此急智。”

    亂雲公子有意無意道:“我們這些閑人打發無聊、消遣時光方才會吟詩作對,想不到宮兄亦有此雅致。”

    宮滌塵微笑道:“小弟做事一向講究完美,所以寧可多費些心神。”

    亂雲公子嗬嗬一笑:“隻觀宮兄外貌與行事,確是配得上‘完美’兩字。”

    宮滌塵依然提筆揮毫,並不因亂雲公子的誇讚而稍停動作,僅是瀟灑地聳聳肩膀:“小弟文思比不上郭兄,書法比不上潑墨王,唯有些許膽識,所以才不怕貽笑方家。”

    亂雲公子“哦”了一聲,再無言語。聽著兩人的對答,小弦卻是心中一動,宮滌塵分明對這一場宴會早有準備,究竟是為了什麽?想到上次宮滌塵曾提及此次宴客是為了完成他師父蒙泊大國師的一個心願,但又何須如此鄭重其事,行事滴水不漏,絲毫細節也不放過?

    不過小弦相信宮滌塵絕非玩弄陰謀詭計之人,何況他當著眾人的麵做出各項安排,也不像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隻是……若僅僅是因為追求完美,似乎也太過分了些。

    在場諸人心中都有一分疑惑,隻是看著宮滌塵從容不迫的神態,縱有千般疑問也無從問起。如此光明坦蕩的“神秘感”,給眼前這位風度氣質絕佳的年輕人罩上了一層高深莫測的光環。

    不多時宮滌塵已寫好信柬,又對那十餘名官兵強調道:“你們明日一早先拿著此信柬去各府通傳,然後就等候在府外,免得對方提前出門。萬萬不可弄錯了時辰,若有差池,我這個做主人的可沒了顏麵。”

    眾官兵齊聲應諾,對於他們這些京中小卒來說,一向被將官唿來喝去,難得有獨當一麵做事的機會,此時得到宮滌塵的看重,皆是摩拳擦掌,不敢稍有懈怠。

    諸官兵散去。宮滌塵擲筆揚眉一笑:“天已將晚,郭兄可準備好酒菜了麽,小弟可真是餓了。”

    亂雲公子哈哈大笑:“小弟早已令人備下酒菜,權當先替宮兄餞行。”

    小弦聽到“餞行”兩字,一驚:“宮大哥又要走?”

    宮滌塵輕撫小弦的頭:“若不是為了明日一場酒宴,我早就該迴吐蕃了。”

    小弦急道:“不行不行,宮大哥總應該陪我在京師多玩幾天。”

    宮滌塵歎道:“明日你就可見到你的林叔叔了,何須我陪?”

    “那可不一樣。”小弦忍不住又牽住宮滌塵的衣衫,撒嬌般不依不饒:“難道宮大哥就舍得拋下我一個人不管?”

    亂雲公子笑道:“小弦莫要淘氣,你看又弄髒宮兄的衣服了。”隻見宮滌塵潔淨不沾一塵的衣衫上果然又現出一個黑黑的手印,這一次正好捏在宮滌塵的腰間,勢不能將長衫都卷起來,宮滌塵生性愛潔,不由皺皺眉頭。小弦連忙鬆開手,不好意思地搓去掌中的髒垢。

    亂雲公子打個圓場:“我這就令人取來新衣給宮兄換上。”

    宮滌塵淡然一笑:“無妨,反正明日要離開了,權當作個紀念。”

    小弦聽宮滌塵去意已決,急得跳腳,恨恨道:“那幹脆讓我再多留幾個印子,也好讓宮大哥不至於太快忘了我。”說到一半,忽覺傷感:“宮大哥不要生氣,我以後再不淘氣了。我,我今晚給你把衣服洗幹淨……”

    宮滌塵看小弦說得可憐巴巴,大笑道:“明日把你交給暗器王,就算想淘氣也不敢了吧。我總共也就幾套像樣的衣服,可不能全毀在你手裏。”說罷當先往飯廳行去。

    小弦極為敏感,立刻感應到宮滌塵對自己似乎冷淡了些,怔了一會兒,方才悻悻跟在後麵。

    飯廳內早設好宴席。三人就座,平惑與另一位小婢在旁伺候。那小婢生得一張嬌俏可愛的瓜子臉,年齡不過十三四歲,聽亂雲公子的介紹才知是他貼身四婢中的舒疑。

    亂雲公子身為清秋院主,本應該多行地主之誼,但宮滌塵卻是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在考慮明日宴請之事,僅是表麵隨意應承一二。亂雲公子何等精明,見到小弦掌中的灰燼,又迴想他提到《金鼎要訣》與那公羊先生之語,已猜出他知道了自己偷窺《天命寶典》之事,亦是暗懷鬼胎;而小弦既不願意與亂雲公子多說話,又有些賭氣不理宮滌塵,想到明日與宮滌塵一別,心中煩悶,頗有些借酒澆愁的意思,奈何宮滌塵向來滴酒不沾,僅飲清水,桌上根本無酒。

    平惑倒是十分關切小弦,瞧出他悶悶不樂,有心開解,卻不敢當著亂雲公子的麵隨意調笑,僅是送菜時偷偷打個眼色,小弦亦視如不見。

    這一頓“餞行之宴”吃得極其別扭,席間全無歡聲笑語,氣氛十分沉悶。

    小弦本以為宮滌塵迴來後可以好好陪一下自己,誰知他的態度雖然如舊,卻總覺得少了以往的無拘無束,多了一份疏遠。越想越覺得委屈,匆匆吃下一碗飯,起身告辭:“我吃飽了,先迴房休息。”看到亂雲公子似還稍有挽留之意,宮滌塵卻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微微點一下頭,麵上一如平常,賭著氣搶先道:“你們想必還有許多話說,我就不打擾了。”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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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聽平惑低聲問亂雲公子:“公子,要不要派我去照看一下小弦?”

    小弦鼻子一酸,若是無人在旁,真想對她大叫幾聲“姐姐。”低頭一路小跑迴房,和衣蒙上被子裝睡。

    平惑隨後趕來:“小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小弦搖搖頭:“平惑姐姐,你給我講個故事吧。”第一次把“平惑姐姐”四個字叫得字正腔圓。

    平惑一呆:“我可不像公子那麽博學多才,沒有什麽故事……”看到小弦臉露失望之色,慌忙道:“小弦不要急,待我想想。”

    小弦其實並不想聽什麽故事,隻是忽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如此複雜難解,宮滌塵剛才在莊外還對自己那麽疼惜,眨眼間卻如換了一個人般。想到父親曾告訴自己:知人知麵不知心,萬萬不可輕信他人。自己當時聽在耳中並不在意,如今看來,莫非成年後就必須如此麽?難道與人交往都要有所保留,不能輕易交付真心?若真是如此,寧可自己一輩子也不要長大,永遠做一個無憂無慮,沒有心機的孩子……正呆呆想著,隻聽平惑問道:“小弦,姐姐這個故事好不好聽?”原來她已講完了一個故事。

    “好聽好聽。”小弦連忙點頭,雖然剛才根本不知道平惑講了些什麽。

    平惑看小弦仍是不合年紀的一臉愁容:“小弦不要不開心,嗯,姐姐再給你講一個。”皺著眉頭苦思,搜腸掛肚想再找出個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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