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將軍帶軍下了伏藏山,一路上不發一言,眾人眼見巧拙為天雷所擊,化得一點蹤跡也沒有,心中都是有些隱隱的惶惑,偷眼看到明將軍凝重的神色,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剛剛到了山腳下,明將軍轉頭望向季全山與齊追城:“巧拙九年來處心積慮,其所圖決不可輕視,許漠洋此子經巧拙神功點化,隻怕已非常理所能度之,我恐毒來無恙孤身去追會有失,請季堡主與齊大俠一並前去接應。”

    季全山拱手領令,與齊追城一同去了。

    千難眼望季、齊二人離去,正容道:“冬歸城已破,塞外誰敢不服膺將軍神兵,許漠洋武功並不足慮,最多熟悉塞外環境而已,我軍攻城三年,方才大獲全勝,正值用人之際,此時讓季、齊二人離開,是否……”

    明將軍輕輕一歎:“九年了,沒有人比我更知道巧拙師叔堅毅的心誌,若非有重大圖謀,他怎會這般蹊蹺的身神俱散,萬劫不複。”

    千難迴想剛才巧拙的神情態度與那詭異莫名的雷擊,心中也是暗凜。

    明將軍又道:“我昊空門最講究心神交匯,雖然我不明白巧拙是何用意,卻隱隱已覺出巧拙實已有了他一整套的計劃。《天命寶典》既為本門不世出的二大神功之一,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決不能掉以輕心。加之冬歸餘孽不除,於塞外糾結餘黨,日後必成禍患,所以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麻煩大師出馬。”

    千難肅容躬身:“不知將軍對貧僧有何吩咐?”

    明將軍從懷裏掏出一件物事,交給千難。

    千難一眼看去,心中大震,脫口而出:“天女散花!”

    那是一隻樣式獨特的煙花,精巧細致,內行人一眼即可認出那是京師流星堂精製的煙花,煙花本身並不出奇,隻是上麵刻著一個字——“八”。

    字跡潦草卻是極有神韻,尤其是“八”字的最後一捺意興遄飛,豪態盡顯,就像是要從煙花外壁中脫空而出……明將軍淡淡道:“機關王與牢獄王正在此地東北方五十裏外的幽冥穀中查案,潑墨王與北雪在長白山糾纏五個月之久,現在也應該正往我處趕來,隻要會齊了這三人,巧拙任何陰謀亦都不用放在心上了。我要你這便去幽冥穀負責接應。”

    聽到這幾個威懾京師的名字,千難深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心中的震驚,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雙手合十,將那支煙花鄭重放入懷中,領命而去。

    許漠洋在荒野中狂奔時,心神尚被剛才巧拙給予他的種種如真如幻的景象緊緊攫住。

    適才他從伏藏山頂飄然落下,入地輕巧,竟是毫發無傷,而身上的舊傷似也好了大半,顯見巧拙大師的武功舉重若輕,已臻化境。可即便如此,他也自承敵不過明將軍,那麽明將軍的武功豈不更是驚世駭俗?!

    許漠洋迴頭望望伏藏山頂,明將軍的旌旗已然往山下退去。

    他不知巧拙大師如今是兇是吉,這個老道雖然與自己非親非故,卻又好似比任何一個人都親近,剛才的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直到此時方才有機會在心中細細品味……暴雨淋漓,令他神智一清。當時產生在腦中的種種景象再次一幕幕地閃現眼前。在那短短的一刹,元神在恍然間飄忽遊走,數十年的記憶雜亂紛呈,渾不知身為何人。此時想來,那一刻自己分明就是巧拙的化身,這樣的經曆真是聞所未聞。

    巧拙傳授過許漠洋不少術理神算。記得巧拙曾談及西藏活佛轉世重生的情形,與此時的境遇似有些大同小異,然而不同的是活佛轉世是原有的肉身已死,卻將一生的智慧、領悟與經驗傳於轉世靈童,才得以生命在某種意義上的延續與永生,而他目前體內的一切並無異樣,隻是多了一種巧拙的記憶,與原有的本我交匯而成,卻又並不衝突,他仍還是許漠洋,不過心念間卻又絕對多出了一種什麽東西。理性告訴自己一切或許隻是幻覺,可是這樣的變化又實實在在地發生在自己身上,追想起來,百思難解。

    許漠洋急速奔馳的身形驀然站定,愣了半晌,一滴虎淚終於奪眶而出,和著雨水順著臉頰流下。這一刹,他突就已知道巧拙已然離開塵世了。這明悟來得毫無道理卻又清清楚楚,就像有人在他心裏不容置疑地告訴了他,心間泛起了一種晶瑩通透的靈智——從此之後,他既是許漠洋,亦是巧拙大師。

    他一點也不清楚巧拙大師為何要這樣做,就算當時明將軍眾兵虎視,拚死一搏也未必不能同時殺出重圍,巧拙為何要舍已而救他,而且是用這樣匪夷所思的方式?但他明白巧拙大師既然如此做必有深意,遙想那恍若洞悉天機的深深一眼,再望著手中緊緊握住的那柄拂塵,心中似隱有所覺,一動念間卻又是一團亂麻,找不出半點頭緒……遠方隱隱又傳來人馬嘶叫聲,許漠洋知道,要想不辜負巧拙別有深意的犧牲與安排,自己首先就是要頑強地活下去。他輕歎了一口氣,從現在起,他要不顧一切地躲開將軍的追殺,而不再是去和敵人拚命。雖然他對巧拙大師的意圖一無所知,但心中卻仿佛隱隱有種念頭在提醒著自己,他已是巧拙對付一代梟雄明將軍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明將軍必然視己為其心腹大患,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抓住自己。

    當下許漠洋朝著伏藏山的方向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辨清方向,展開身形,住東北方掠去。

    塞外天氣多變,轉眼間暴雨已歇。伏藏山地勢廣闊,許漠洋重傷之餘,憑著堅強的毅力一口氣奔出三十餘裏,眼見便出了山口,前麵一片寬闊,竟全然是莽莽黃沙,原來已到了大沙漠的邊緣。

    冬歸城地處塞外貧寒之地,往東北方去已是一片荒漠。許漠洋雖是自小生活在冬歸城,卻從未來過此地。

    “東北方笑望山莊找兵甲傳人!”許漠洋想到巧拙大師臨別言語,忽然驚覺自己馳騁塞外這多年來,為何從未聽過笑望山莊之名?眼見已踏入了沙漠中,雖是隱有道路的痕跡,一眼望去卻盡是一片漫漫黃沙,仿佛連天空亦染上了這凡世的塵囂。

    殘陽如血,噴吐著令人難以忍受的熱浪。在此沙漠深處,到處都是一片茫茫黃沙,如何去找那笑望山莊?一念至此,不禁略有沮喪。隨即反手重重打了自己一記,巧拙大師可說是為自己而死,就算是刀山火海亦要毫不猶豫地闖進去,何況不過是戈壁荒漠。當下振奮精神,強忍饑渴,頂著殘陽,往前行去。

    走了數裏,許漠洋再也支撐不住,停下身來大口喘息,身上的數處傷口都已迸裂,小腹那中了毒來無恙一毒鏢處癢麻難耐。他尚不知道,若不是巧拙大師傳功於他,將毒鏢的死氣化去大半,隻怕他現在早已倒斃在地了。

    一陣清風拂來,帶著一絲濕氣。他精神一振,但凡沙漠中有此清風,附近必有綠洲,極目望去,果然前方不遠處似有人煙。當下強自振作,認清方向,一步步朝前挪去。

    走不多久,首先映入眼瞼的卻是一麵小旗,原來那竟然是一家旅店。許漠洋大喜,心想不妨先休息一夜,順便打探一下笑望山莊的地址,明早恢複元氣後再趕路。料想追兵在此不辨東西的沙漠中也必不敢連夜追來。

    行得近了,晚風撕扯起小旗,但見上書一個大字——“燒”!

    許漠洋稍稍猶豫了一下,於此沙漠腹地之中,店名又是如此不俗,卻不知是何人所開。自己身挾重任,本該小心為上,當下將那柄拂塵反插在背上,手扶劍柄,踏入店中。

    “請問這位大俠是要住店還是小憩。”那店主人聲音清朗,聽起來甚是年青,看起來竟是一五十餘歲的老漢。他雖是一臉不合聲音的龍鍾老態,卻是滿麵虯髯、顧盼沉雄。見許漠洋身帶長劍,便以大俠相稱。

    許漠洋心想自己一身血汙,那店主人卻隻是目光略沉,麵上卻是毫無異色,顯見亦是個江湖客。強自鎮定,裝做過路的樣子,奇道:“天已將晚,前後俱是黃沙一片,莫非還有人小憩嗎?當然是住店了。”

    那店主人道:“大俠如是不忙著趕路,但便請放寬心,小老兒這就給你準備些酒食。”

    許漠洋聽其談吐不俗,心想在此荒漠中開店的必是有些來曆的,當下試探著問道:“不知老人家怎麽稱唿,聽你口音並不像是本地人氏……”

    店主人淡淡道:“小姓杜,為了一個故人舊約,來此處已有六年了。”

    許漠洋見其言詞閃爍,分明別有隱情,卻也不好再問:“不知杜老可熟悉這一帶的道路嗎?”

    那杜老漢輕咳數聲,閉目想了想:“往前三十裏便是幽冥穀,再往前行十餘裏便是渡劫穀,不知大俠要往何處去?”

    許漠洋心念幽冥穀與渡劫穀這兩個從未聽說的名字,脫口問道:“你可知如何去笑望山莊嗎?”

    杜老漢微一錯愕,眼光瞟上許漠洋背後所負的那柄拂塵,隨即移開目光,口中卻是喃喃地答非所問:“看來還是要趕路的。”點起一盞油燈,轉身入了後房。

    許漠洋坐於屋邊一角,看此小店雖是簡陋,卻也幹淨清爽,大異門外黃沙漫天的躁煩,剛才杜老漢盯向他背後拂塵的眼光明顯有異,雖是一閃即逝,卻沒有瞞過許漠洋的銳目。心知此店主當非尋常人士,不由暗暗戒備。

    那店主先是打來一盆清水讓許漠洋洗去臉上的血汙,不多時又端來二碟小菜,切了半斤牛肉,雖是粗糙,倒也可口。許漠洋本是無酒不歡,但在此身負舊傷前路未卜的情況下如何敢暢懷痛飲,見杜老漢並不拿出酒,也不勉強,一麵吃飯一麵默默沉思。

    杜老漢蹲坐在櫃台邊的一張小板凳上,手腕輕抖,竟是抽出一把小刀,拿起屋角邊的一根樹枝,心不在焉地雕了起來。

    許漠洋注意到當刀鋒觸及樹枝時,那杜老漢的眼中似有一絲光亮劃過,那一刻他的身體仿佛驀然膨脹、高大了許多,然而就如流星一瞬,刹那即逝,再望時他仍隻是一個百無聊賴中雕著樹枝的老人。

    許漠洋暗暗心驚,但料想明將軍絕不可能如此預知自己的行蹤,此人應該不是明將軍的人。何況杜老漢所作一切並不避嫌自己,顯然並未另有圖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下收迴目光,專心進食。小店中便隻有小刀一下下割劃在樹枝上的輕響。

    就在此時氣氛微妙之際,店門一響,一個人像陣風般衝了進來:“這鬼天氣真是熱死了。店家,快拿一壺,不,快拿一壇好酒來解乏。”

    許漠洋抬眼看看來人,卻是一個弱冠少年。但見其滿臉風塵仆仆,身材高頎修長,骨肉勻亭,淺眉淡目,一襲白袍已被風吹得黃了,沾了不少泥點,似是從頗遠的地方趕路而來。看不出他身形瘦小,酒量卻大,張口便要一壇。

    杜老漢好似並不在乎送上門來的生意,仍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不知小兄弟是住店還是小憩?”

    那少年先看到一身血汙的許漠洋,略吃了一驚,轉眼又見到杜老漢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事,眉目間神情閃爍,煞是俏皮:“先不管那麽多,拿酒來再說。”

    杜老漢卻像是什麽也沒有聽到,仍是那副萬事不縈於胸的模樣:“請問小兄弟是住店還是……”

    少年大不耐煩,打斷杜老漢的話:“這有什麽區別嗎?又不是不給你銀子。”

    杜老漢頭也不抬,用手一指門外的酒旗。

    “哈哈,‘燒’!”那少年像是發現了什麽特別的寶貝一樣撫掌大笑:“這店名字起得好,這個鬼沙漠簡直熱得不像話,我看再過幾年你這店名就要改名為‘烤’了……”

    許漠洋聽少年答得有趣,不禁莞爾。這少年分明是一女子裝扮,卻不知她來此渺無人煙的大沙漠中做什麽?

    杜老漢道:“若是住店就有酒,若是趕路最好不要喝。”

    “為什麽?”那少年問道,這下連許漠洋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

    杜老漢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很簡單,小店因酒得名。此酒名為‘燒’,後勁綿長,一醉難醒,若是幾杯喝將下去就是想趕路的人也隻好先休息一晚了。”

    “啪啪啪”,掌聲從門外傳來,一個青衣人卻已鬼魅般先於掌音現身於店中,端坐在一張桌前,一邊撫掌一邊大笑:“好好好,在下不急著趕路,就先品一品杜老頭子幾蒸幾釀後精製出來的‘燒’。”

    那人出現的毫無預兆,卻偏偏又理所當然地坐於桌邊。既像是早早坐在那裏,又如是一陣掌聲將其送到了酒店中般。

    少年嚇了一跳,拍拍胸口,女子情態盡露無遺,卻仍要裝出男人樣子:“呔,你這個人怎麽說來就來,嚇我一跳。對了,我們說好比賽腳程,我竟比你還早到一刻呢。”

    原來青衣人與那佯裝少年的女子竟是一路。但見他微微一笑,眼睛卻一直望著杜老漢手中雕刻用的小刀:“這麽多年了,你這老頭子還扔不下這些小伎倆。”

    那少年吃了一驚:“原來林叔叔你是認得這個店主人的!”

    許漠洋眼見姓林那人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卻不知為何是那女子的長輩。但見他濃眉亮目,額寬鼻挺,薄唇削頰,線條分明,顎下無須,僅有一縷束發垂於頸端。他端然坐在椅中,看不出身材高矮,一雙瑩白如玉的手隨隨便便地放於桌上,煞是引人注目。其人麵容雖是儒雅,渾身上下卻似充盈著一種隨時欲爆發的力量,就像是一頭獵豹,每一寸肌肉都滿是彈性,再加上一頭黑得發亮的頭發,配著完美的體型與古銅色的皮膚,氣勢煞是懾人。

    許漠洋暗吸一口長氣,心中一驚:在這荒遠的大漠中竟然能遇見如此人物!

    杜老漢長長歎了一口氣,似是訴說又似在懷念:“幾百年來,本門中人就有種將任何事物按照自己的意願雕刻的渴望!”語音鏗然,語意蕭索,令人聞之動容。

    那青衣人似是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許漠洋,雙眼就隻望住杜老漢沒有一絲顫抖的手:“杜老頭子,除了你的這些家傳絕學,這些年你可還記得我?”

    杜老漢麵容變幻不定,陰惻惻地道:“是呀,你小子竟然還沒有死。”

    姓林那青衣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胸收腹,站起身來朝杜老漢走去。他身材高大,腿長步闊,雖是宛若平常的朝前行去,一種悍態席卷而至,令人不由生出避讓其鋒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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