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淡漠的光芒漸漸暗淡,仿佛一星如豆的燭火,孤零零的燃在無盡的徹骨寒夜裏,隻需一絲微風拂過,便足以灰飛煙滅,萬劫不複。


    他緩緩閉上眼睛,臉上是一片死灰般的冷寂。骨節分明的手指動了動,一點一點抬起,一寸一寸捏住尹婉兮細弱的脖頸,指尖微微用力一按。尹婉兮終於緩緩鬆了口,無力的抬起眼簾,恍惚的看了他一眼。渾身的力氣驟然消散,她隻覺身子一軟,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望著懷中淚痕淩亂,半張臉都被殷紅的鮮血浸染的尹婉兮,不禁恍惚的輕笑了一下,淡薄的眸子掃過她衣襟上洇透的大片血跡,失神的輕聲說道:“兮兒,你錯了,老天不會這樣對我的。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吧!等你醒來,一切都會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他將尹婉兮抱迴榻上,拿著帕子,一點一點擦掉她臉上的淚痕和血跡,替她蓋好被子,輕柔的理順她披散在枕上,雪白的長發。做完這一切,額上早已冷汗涔涔,他捂著胸前的傷口,不住的微微喘息著。


    默默坐在榻邊,他癡癡凝望著尹婉兮沉靜的睡顏,目光幽深沉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片刻之後,他動了動,緩緩俯下身,在她瑩白如玉的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


    “兮兒。”他喃喃喚了她一聲,眼眶卻不由一紅。隻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黯然的撐起身子,疲憊的走到門邊的龍鳳呈祥金漆楠木柱子前,漠然的望了望那柄深深釘入柱身,鮮血淋漓的匕首,揚手一把拔下。


    染血的匕首倒映著他一雙涼薄沉鬱的眸子,仿佛他眼中流下的斑斑血淚。他忽然苦澀的笑了笑,緊緊握著那把匕首,一步一步走出了鳳儀宮。


    此後一連十幾日,他再未踏入鳳儀宮一步。親自審問了當日,抓捕審訊尹家父子的每一個人,終於查明了一切。


    原來當日,尹家父子三人被陶然別院中的一顆茶樹吸引,誤入別院。守衛一時疏忽,發現時,遵照成君的命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所以隻能追捕滅口。


    尹家父子見情勢不妙,立即奪路而逃。可人地生疏,終是沒跑多遠,就被守衛逮捕。此時才發現,三人入別院,卻隻抓到兩人。另一人,無論守衛如何搜捕追蹤,都不見半點蹤跡。


    為保萬全,自然是一個也不能放過,於是掌管別院的連將軍,便開始了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的審訊。


    尹家父子受盡刑罰,卻死也不肯說出另一人的下落,隻說是途徑此地的茶商父子。可大名鼎鼎的南良首富,為了經商,時常四處奔走,交遊廣闊,認識尹仲的人並不少。經由兩名曾在乾都客居過的守衛指正,連將軍很快就核實了他們的身份。隻是逃跑的那一個,始終下落不明,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絲毫線索。


    成君循著南良首富這條線索,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查清了尹婉兮的身份,以及尹家在乾都的連番遭遇變故。


    這一刻,仿佛醍醐灌頂一般,他恍然明白了,尹家父子三人隻是詐死,暫避於北唐。尹婉兮被南良皇帝所逼,才會出現在千裏之外的鬼穀。而乾都那位威震南良的戰神,駱少欽,就是尹婉兮口中,一次又一次唿喚的王爺!


    一個是為了她,不惜與皇帝對抗,與天下為敵,一次又一次助她脫離險境的心上人。一個是一次又一次拖累她,害她一夜白頭,折損自身,最後還親手殺死她父兄的尋常病患。這樣兩個利弊懸殊的選擇,他終於明白了,尹婉兮為何會那般心心念念,執意離開他,不惜一切去尋找她的王爺。


    原來是真的!竟然全都是真的!他獨自坐在窗前,望著桌案上,南良首富之女的畫像,頹然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


    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幸,也灰飛煙滅了。原本以為,或許是尹婉兮為了讓他死心,為了離開他而演出的戲碼,隻為逼著他放手。可這一刻,一切的證據都在眼前,再也沒有一絲僥幸的餘地。


    是真的!他是真的殺了她的父兄!他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曾經曆過那樣深切刻骨的血海深仇,所以,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一輩子,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永遠也不可能對他動心了,永遠不會原諒他!烈酒一壇一壇搬入澤天殿,他縮在牆角,淚流滿麵,大醉一場。


    人生何其荒唐!良善之人,終難免仇恨搓磨。縱使大愛無疆,也不敵仇恨焚心蝕骨。這世上,愛未必刻骨,但仇恨,一定銘心。


    他癲狂的流著淚大笑不止,酒壇被狠狠砸碎滿地。全錯了!大錯特錯!他這一生,竟會錯到如此地步!


    鳳儀宮外麵,由成君親自部署的禁軍層層守衛,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出入。裏麵侍立著滿殿的宮女、內侍、嬤嬤,奉命寸步不離的貼身伺候尹婉兮的一飲一食。


    若她一頓不吃飯,這些奴才就得跪著陪著餓一頓。若她一日不吃飯,他們就得跪著餓一日。若她踏出鳳儀宮半步,他們就得盡數人頭落地!


    尹婉兮靠著床榻,抱膝縮在一個角落裏,不許任何人靠近她。隻是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默默的流著淚。


    她身中奇毒,記憶全失。可她明明記起了王爺,記起了師傅。為什麽,就是唯獨沒有記起父兄?明明是那麽好,疼愛她入骨的父兄!


    她想起那一夜,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地牢石室中,兄長和父親都先後認出了她,他們喚了她的名字,他們沒來得及說完的話,是在擔心她的安危!可為什麽?她竟然如此沒心沒肺,如此後知後覺!在他們含恨而終那一刻,都沒有記起他們是誰!沒有及時救下他們的性命!更沒有喚一聲爹,喚一聲大哥!


    兩隻新舊傷痕交疊的小手緊緊握在一起,纖細的指節抵在唇齒間,雪白的貝齒深深切入肌膚,腥甜的鮮血,瞬間染紅了原本蒼白的唇瓣。可她卻好像沒有知覺一般,轉動手指,將下一個指節嵌入唇齒間……


    她想到那一夜的地牢深處,她模糊看到的兩個身影,蹣跚踉蹌,相互依偎。那時,他們剛剛受過刑!那時,他們該有多疼?


    兩行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過唇角,混著唇邊殷紅的血跡,化為瑰麗的血淚,顆顆零落。


    父兄受盡刑罰,被關在那樣陰冷逼仄的地底深處,求生無路,逃生無門,心裏該有多害怕,多絕望?那時,她在哪裏?在華麗的馬車上,烘著熏爐,靠著軟榻?


    她眼中的神色驟然一冷,齒間用力,狠狠咬了下去。豔紅的鮮血如片片飄零的花瓣,順著她的手腕,一滴一滴落下。


    二哥當日逃脫,如今也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父兄皆因她所累,才不得不離開南良,隱姓埋名,潛於北唐。可她卻轉頭將他們徹底遺忘,在他們身陷險境的時候,置身事外……


    蒼白的小手上遍布著深可見骨的傷痕,和刺眼的淋漓血跡。那樣的血色映入眼中,連眼底都是懾人的猩紅。


    如果能早一點記起父兄!如果能再早一點,她一定可以救下父兄的!她應該早一點記起的,她應該撲上去,護在父兄身前,替他們死去的!


    她竟然就那麽看著他們躺在腳下,瞪著一雙驚愕交加的眼睛,死不瞑目……


    眼淚奪眶而出,她渾身顫抖著,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半個月之後,他順利登基為帝,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之上,從此君臨天下。睥睨著烏壓壓跪了滿地的文武百官,他神色淡漠,親口冊封尹婉兮為中宮皇後,入住鳳儀宮,母儀天下。


    直到夜深人靜,褪去滿身繁複沉重的龍袍,他才換上一身青色的素袍,一步一步踏入鳳儀宮。殿中跪著滿地的奴才,卻不聞一點聲息,仿佛一處沒有人煙的死寂之地。


    他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尹婉兮正靜靜躺在榻上,唿吸均勻,似是睡著了。他命人掌了燈,然後揮手盡數屏退了殿中的奴才。


    “兮兒,今日是我的登基大典,我已經當眾下旨,封你為皇後。從今日開始,你我就是夫妻了,你高興嗎?”


    尹婉兮依舊靜靜躺在榻上,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他慢慢走過去,坐在榻邊,俯身盯著她的臉龐,仔細瞧了瞧。十幾日未見,她竟瘦得不成樣子。眼窩深陷,泛著憔悴的烏青。蒼白的麵頰越發小巧尖瘦,唇瓣沒有一絲血色。就連雪白的長發,也失去了最後一絲光澤。


    他眼中一熱,卻仍是不動聲色,隻緩緩將手探入錦被,摸到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拉起來,握在掌心。


    忽然,他麵色一僵,盯著掌心這隻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小手,不禁怔了怔。隨即眉心緊蹙,起身緩緩拉開她身上的錦被,幽暗的眸子盯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顫抖著手指,輕輕托起她的另一隻手。


    尹婉兮此時才悠悠睜開眼睛,一雙冷冽沉冷的眸子,淡淡望著他。


    他捧著她一雙慘不忍睹的手,眸光如沉沉的無底寒潭,幽幽說道:“兮兒,你如此糟蹋自己,這滿宮的奴才侍奉不力,按照宮規,都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尹婉兮的神色依舊淡淡的:“你又要殺人了?那不如先殺我好不好?最該死的那一個,是我。”


    他細細端詳著她手上的每一處齒痕,眸色涼薄黯沉,不緊不慢的說道:“誤入陶然別院的,是尹家父子三人。兮兒,你不想知道,你的另一個哥哥,尹正揚的下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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