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沉沒下去後,夜色漸濃。


    湛藍的天被染成深灰,模糊了重重宮闕的線條,卻越發顯得莊嚴巍峨。


    軒窗半敞,暖融融的夜風卷進來,攪起薄霧般的窗紗,在地上打著轉。


    豌豆蹲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盯著窗紗看。


    衛國弄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看的。


    她想,貓和狗就是不一樣。


    阿寶和阿貝從來就不幹這麽無聊的事。


    它們喜歡在院裏裏撒開歡地跑,搶著玩小繡球。


    後來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就愛在太陽底下曬肚皮。


    撒嬌般地哼哼讓人給它撓撓,然後舒服地閉上眼睛。


    那模樣真是別提多招人愛了,哪像這貓,讓你摸一下都像是對你的恩賜似的。


    可偏生母後對這突然巴過來的小白貓喜歡的不行,還給取了個叫豌豆的名字。


    最奇怪的是,這貓還配合的不行。


    隻要母後一叫它,它就奶聲奶氣地喵一聲,把人心都叫化了。


    但隻要換了旁人叫,這小白貓就跟聾了似的,看都不帶看你一眼的。


    衛國跟三哥劉康吐槽道:“它根本就不是聽不懂,是懶得搭理別人,多氣人啊。”


    劉康就笑:“你非得讓它黏你幹嘛?”


    是啊。


    不理就不理。


    非得求著人家幹嘛?


    衛國一下就啞巴了,她總不能承認她嘴上嫌棄,但其實也很喜歡那毛絨絨的小白貓吧。


    她跺了跺腳,“不跟你說了,我迴去了。”


    結果跑迴來發現豌豆在盯著窗簾玩。


    她叫了它幾聲,它依舊不理她。


    衛國氣的在心裏腹誹:還豌豆呢。


    人家豌豆長在枝頭是綠的,炒熟了是黃的,母後怎麽想起給隻白貓取這麽個名字?


    但不管衛國喜不喜歡,這小白貓都在長秋宮中紮下根來了。


    都說動物的母性比人還強烈,可配殿裏的那母貓丟了隻小貓竟壓根都沒找過,豌豆更沒留戀過母親的溫暖。


    母後在時就黏著她,母後不在就往書案上一蹲曬著太陽,獨立的不行。


    以致於就連父皇都開玩笑說,這豌豆就像隻是借那母貓的肚子一用似的。


    母後聽了,笑了笑,繼而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衛國:“…………”


    既然生活中又多了這麽個小生命,還挺高冷的。


    但看在母後很喜歡它,嗯,她也不討厭它的份上,她還是想盡量和它和諧相處。


    她為此特意讓宮人做了好些貓玩具,像是掛著銀鈴鐺的逗貓棒,像是毛絨球。


    可結果豌豆都是看一眼就挪走目光,一點興趣都沒有。


    反倒對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喜歡的不行。


    比如說還沒來得及種花的花盆。


    它吃的多又不愛運動,天天蹲著,很快就長成了胖乎乎的大貓。


    衛國看著它費盡周折地把手腳全放在花盆裏,再極為滿意地一窩,等最後想出來時頭卡住急的直喵喵,那畫麵真是別提多喜感了。


    她當時笑的眼淚都出來了,連聲叫她母後也出來看。


    笑著笑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竟感覺豌豆狠狠瞪了她一眼。


    “哈哈哈哈…………”


    她愣怔了一下,笑的更厲害了。


    笑痛快後,她取了把小錘來小心翼翼地把花盆砸了個口,把豌豆抱出來。


    這是衛國第一次抱它。


    但是感覺真的很好。


    毛絨絨的活物貼著你,你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心跳。


    她忍不住拿手摸了一下,油光水滑的毛皮摸著太有手感了,就跟貂皮一樣。


    她把豌豆從頭到腳順了一遍,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豌豆竟然沒有掙紮也沒有撓它。


    雖不像對母後那樣溫柔親熱,但至少它接受了這種接觸。


    衛國嘴角不自覺彎起來,抱著懷裏的貓粲然一笑。


    征服宮中最尊貴最受寵也是唯一一個的公主後,豌豆在宮中的日子越發滋潤。


    郭聖通沒空陪它,就衛國陪。


    身邊總不會缺了人。


    洛陽城中很快便傳遍了長秋宮豌豆的大名。


    陰瑜不喜歡貓。


    尤其是叫豌豆的貓,跟它主人一樣傲氣十足,看著就招人厭煩。


    她沒想到前世郭皇後養了隻叫豌豆的貓,今生還會養隻叫豌豆的貓。


    意外之下,不免打聽的多了些。


    於是,在不經意間她竟聽說那貓是隻白貓。


    她心下一跳,怎麽能是白貓呢?


    她見過豌豆。


    那是隻黃貓,胖的走路肉都直顫乎。


    偏生又一舉一動間都透著無與倫比的高貴姿態。


    矛盾無比,卻又和諧無比。


    她記得清楚,豌豆絕不是白貓。


    她那會聽人提過一嘴,說豌豆是劉疆特意給郭皇後尋去的。


    郭皇後本不想要,但又感動長子一片為她著想的心思才收下了豌豆作伴。


    因著是黃貓,隨口取了豌豆的名字。


    而這輩子陰麗華另嫁他人,建武十六年和建武十七年的日食也都奇了怪了的都沒發生,郭聖通的皇後之位固若金湯,劉疆用不著再去給她送貓作伴。


    那麽,郭後


    怎麽會好端端地就改了喜好,養上了貓?


    取的還是前世的名字?


    一個大膽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從陰瑜心底升起,她驚詫地瞪大了雙眼。


    這一夜,她做了個夢。


    夢到她獨自走在長秋宮外,忽聽見一聲貓叫。


    她抬頭望去。


    周圍黑蒙蒙的。


    隻有一隻雪白的貓瞳孔燃著火般地看著她。


    死死地看著她。


    目光裏寫滿了不屑。


    是豌豆!


    就是豌豆!


    陰瑜從夢中驚醒後,捂著激烈跳動的心口久久無法平息情緒。


    它也是重生來的!


    郭後也一樣!


    難怪她能改變命運!


    黑暗中,陰瑜絕望地瞪大了雙眼。


    *****


    天下雖定,但反叛卻時有發生。


    建武十九年,在天子剛追尊孝宣皇帝為中宗,又祭祀過昭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後,妖巫單臣、傅鎮等占據了原武縣豎起了反旗,遣太中大夫臧宮圍之。


    夏四月,拔原武,斬臣、鎮等。


    秋十月,西南夷寇益州郡,遣武威將軍劉尚討之。


    越嶲太守任貴謀叛,十二月,劉尚襲貴,誅之。


    是歲,複置函穀關都尉。


    二十年夏四月庚辰,大司徒戴涉下獄死。


    大司空竇融免。


    劉秀一步步地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收縮著權利,掌控著一切。


    他並不弄高祖那套漢室在功臣就在的那一套,而是刻意防範著功臣。


    榮華富貴?


    可以。


    大家夥跟著我賣了命才打下江山來的,當然可以。


    啊?


    不夠啊?


    還要一起治天下?


    不好意思啊。


    來啊,大刀伺候。


    功勳們雖覺得有點失落,但細想想還是小命和長久的富貴要緊,一個個都往下縮。


    因此還不至於鬧出像高祖時功臣不得好死的怪圈,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開的。


    大司徒這位置實在太有誘惑力了,於是劉秀毫不客氣地挨個打壓。


    伏湛因事罷官,韓歆因剛直去位,又被逼自殺,歐陽歙、戴涉皆因罪下獄而死。


    到了這會,郭聖通不免慶幸起來。


    幸好前世劉疆的太子太傅沒接這大司徒,否則下場更強。


    可她想的明白,有什麽用?


    六月庚寅,劉秀任廣漢太守蔡茂為大司徒,太仆朱浮為大司空。


    壬辰,左中郎將劉隆為驃騎將軍,行大司馬事。


    二十一年春正月,武威將軍劉尚破益州夷,平之。


    夏四月,安定屬國胡叛,屯聚青山,遣將兵長史陳9討平之。


    秋,鮮卑寇遼東,遼東太守祭肜大破之。


    小打小鬧的反叛聽的多了,郭聖通也習慣了。


    但仍是覺得糟心,說不出來的糟心。


    身居高位者的一舉一動,實在是牽連無辜百姓。


    倘若平帝能爭氣點,哪還有這些七七八八的亂事?


    建武二十二年冬十月壬子,大司空朱浮免。


    癸醜,光祿勳杜林為大司空。


    二十三年春正月,南郡蠻叛,遣武威將軍劉尚討破之,徙其種人於江夏。


    夏五月丁卯,大司徒蔡茂薨。


    秋八月丙戌,大司空杜林薨。


    九月辛未,陳留太守玉況為大司徒。


    冬十月丙申,太仆張純為大司空。


    郭聖通聽這些消息也已經聽麻木了。


    倒是二十四年冬十月,匈奴薁鞬日逐王比自立為南單於,於是分為南、北匈奴的消息讓她震驚了半晌。


    匈奴內亂自然再好不過了,誰願意見天打仗?


    即便是孝武帝應該也是不願意的。


    因為,那是人。


    是漢室子民。


    郭聖通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


    日子一天天平穩地往前滑去,她看著劉秀嚴苛宗室諸王及外戚,看著他擴大尚書台的權力,來削弱三公的權威,看著他廢除了執掌地方兵權的郡國都尉,以後又罷輕車、騎士、材官及樓船士等,她看著他一步步的,不慌不忙地集中權力,鞏固統治。


    直到建武二十六年初作壽陵,將作大匠竇融上言園陵廣袤,無慮所用。


    劉秀並不喜歡身後事辦得鋪張奢靡,因言“古者帝王之葬,皆陶人瓦器,木車茅馬,使後世之人不知其處。


    太宗識終始之義,景帝能述遵孝道,遭天下反複,而霸陵獨完受其福,豈不美哉!


    今所製地不過二三頃,無為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


    他迴去後還和郭聖通感慨:“是一卷竹席裹屍,還是六國雄兵陪葬,有什麽區別呢?


    不如給疆兒多留下家財,才是我這個當父親的本分。”


    說著說著,卻見郭聖通始終沒有反應。


    正奇怪要拉她時,忽見她的眼淚啪嗒就往下落。


    他立時哭笑不得:“這是幹什麽?隻是修,修就得好幾年。


    再說了,又不是修好了我就得躺進去。”


    她還是哭。


    哭的迴腸蕩氣。


    他手足無措,隻能抱著她哄:“是,我是大了你十幾歲,但也沒事啊。


    我去了不還有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郭聖通哽咽著打斷了:“不……不許……”


    這一世,怎麽就這麽匆匆呢?


    一晃,他竟然五十有六了,而她也有四十歲了。


    真是太匆匆啊,太匆匆。


    而偏偏他還不像從前的皇帝般追求長生不老,他對生死看的太透徹,覺得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什麽必要好留戀的了。


    但是,她怕。


    她真的怕。


    還會有來生嗎?


    他們還會相遇嗎?


    真的,她真的對前世釋懷了,


    哪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待誰都一點都不虧欠?


    她就全然沒有對不起劉秀的嗎?


    自然也是有的。


    而命運,在愚弄過她一迴後,給了她一次全新的人生。


    原來,當初隻要多走那麽不經意的一步,命運就能天翻地覆。


    可是,在此之前,誰能知道?誰能知道?


    她抽泣著搖頭:“不許說……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要你萬壽無疆……”


    他不懂她磅礴的情緒從何而來,但著實覺得窩心。


    想想當初在真定王宮見到她時,她那般不願意嫁給他。


    以致於他出征後,她來封信隻字都不問他怎麽樣了,隻說正事。


    幸好,後來越來越好。


    他們有了疆兒,有了輔兒,有了康兒,又有了鸞兒。


    他想象不出來,生命還能完整幸福到什麽樣子。


    所以,他真的不懼怕死亡。


    這一輩子足夠了。


    哪怕沒有來生,也夠了。


    可她這麽一哭,哭的他心裏酸的不行,當即說不出話來了。


    半晌才連連點頭道好。


    此後,天子將政務分攤了一大半給太子劉疆,把更多的時間用來陪伴皇後。


    中元二年,二月初四,皇後郭氏薨於長秋宮。


    二月初五,帝崩於南宮前殿,年六十二。


    遺詔曰:“朕無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製度,務從約省。刺史、二千石長吏皆無離城郭,無遣吏及因郵奏。”


    後漢書在論及這位開國皇帝時讚曰:“炎正中微,大盜移國。


    九縣飆迴,三精霧塞。


    人厭淫詐,神思反德。


    光武誕命,靈貺自甄。


    沉幾先物,深略緯文。


    尋、邑百萬,貔虎為群。


    長轂雷野,高鋒彗雲。


    英威既振,新都自焚。


    虔劉庸、代,紛紜梁、趙。


    三河未澄,四關重擾。


    神旌乃顧,遞行天討。


    金湯失險,車書共道。


    靈慶既啟,人謀鹹讚。


    明明廟謨,赳赳雄斷。


    於赫有命,係隆我漢。”


    充分肯定了這位偃武修文,勵精圖治的開國皇帝,至於郭聖通後世史學家總要提一句貌美。


    或許在他們看來,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光武帝對她的一生獨寵吧。


    傳到後來,郭聖通已經被宣揚成了一位足可同四大美人打擂台的人物了。


    卻不知曆史上真實的郭聖通雖是美人,卻絕對算不得傾國傾城。


    可這也沒什麽要緊不是嗎?


    窗前的郭聖通徐徐轉過來身來,垂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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