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一落音,她果然猶豫起來。


    但她頓了頓,還是搖頭:“康兒還知道言出必行呢,更何況,作為**,我也的確太不知人間疾苦了。


    長這麽大,我為一蔬一飯彎腰過嗎?”


    她窩進劉秀懷裏,“曬黑就曬黑吧,多抹些粉就是了,再養一冬天也就迴來了。”


    劉秀忍不住笑,“你這哪有真定貴女的樣子?倒真和朕這個南陽農夫是絕配了。”


    她聞言訝異地抬起頭來,揶揄笑道:“現在不是嗎?”


    “是,是,是。”他被她逗的笑的不行。


    既然她不怕曬黑,劉秀也沒什麽話說了。


    隻再三叮囑她:“不要嫌麻煩,一定得帶上厚手套,手要被農具割壞了再得個破傷風,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夫妻年紀相差大一點,帶來的最直觀後果就是被當作女兒養。


    她從前很受不了這個,但現在年歲漸長卻覺得很倍感溫馨。


    這時間最難得的疼愛並不是堆給你奇珍異寶,而是始終把你放在心裏記掛著你。


    她抿了抿嘴唇,安心睡去。


    她打定了主意要親力親為地完成所有的農活,因此翌日起身即便渾身酸痛,也不過叫青素給了擦了遍藥油,又按捏了半個時辰便活力滿滿地起了身。


    可天意弄人,用過早膳後竟下起了雨。


    郭聖通站在窗邊目瞪口呆,明明上一刻還萬裏無雲。


    青素打趣:“這是老天爺都心疼我們殿下呢。”


    通農事的黃門也道:“頭一天翻了地撒了種子,第二天就下雨,多少農人要羨慕殿下啊。”


    叫他們這麽一說,郭聖通覺得於情於理她都沒什麽好鬱悶的了。


    事實上,她驚愕後也的確長舒了一口氣。


    種地實在是太累了,她雖說可以咬牙堅持,但也喜歡暫時輕鬆一下。


    雨越下越大,廊下很快就叫水汽澆濕了大半。


    庭中花木被衝的低下了頭去,隻有足夠葳蕤茂盛的梧桐樹盡情伸展著枝葉,任憑雨水衝刷。


    她放下窗,坐到書案前,從筆筒裏抽出枝筆來。


    青素見了,忙在硯裏倒了清水,取了墨來慢慢研磨。


    郭聖通叫黃門坐:“左右無事,便和我細細地說下農事吧。”


    既為黃門,哪有不想往上爬的?


    若是皇後令他退下,自然也沒什麽好掙紮的。


    但現下皇後留下了他,要聽他說話。


    祝安自是拿出了渾身解數來,他從施肥說到防治病害,一麵洋洋灑灑地長篇大論,一麵留意著皇後的神色。


    倘若她露出一點不耐煩,那他便會迅速收尾。


    出乎意料的是,皇後始終專注地傾聽著,時不時在紙上記些什麽,間或問幾個問題。


    眼看說的口幹舌燥了,皇後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祝安隻得把話題往耕作技術上挪。


    “正所謂息者欲勞,勞者欲息,戰國以前多采取休閑製。


    後為順應生產發展的需要,連作製自然而然地取代了休閑製。


    但若土地貧瘠,是經受不住莊稼的吸肥。


    因此,地力使用過度就會土敝則草木不長,氣衰則生物不育,反而降低收獲。


    到了武帝時,趙過提出了代田法。


    即一畝地上作三甽三壟,圳壟相間,甽寬深各一尺,壟寬與甽同,甽壟相間。


    第二年以原來的圳為壟,原來的壟為圳,以恢複地力。


    如此這般,故名代田。


    趙過稟於武帝後,被允許在離宮外牆內側的空地上試水。


    到了年底收獲時,較常法耕種的土地每畝增產粟一石。


    武帝聞之欣然,即令向天下推廣。


    趙過在此過程中還改良了農具,一並推廣開來。


    代田法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穀雨後把種子撒在圳底,不受風吹,可以保墒。


    出苗後,中耕除草,壟土壅苗,可其抗倒伏抗旱。


    入夏後,壟上的土削平,圳壟相齊,使得農作物的根能紮得更深。


    逢著旱天或暴雨天,都不必叫農人擔憂。


    翌年溝壟互換,土地得到了輪番利用與休閑,可以保持住地力。


    這樣實際上已經是休閑製的複活了。


    代田法因此衝出了三輔地區,在河東、弘農、西北邊郡乃至居延等地蔓延開來。


    成帝時,氾勝之又在代田法上做了改進推出區種法。


    區種法是園藝世精耕細作的耕作方法,即把土地劃成許多小區,集中使用水肥。”


    祝安說到這裏,終於受不住停了下來抿了口水。


    郭聖通的筆鋒也跟著停了下來,祝安見她是真感興趣,不敢耽誤,忙又輕聲講解起來。


    “區種法有兩種耕作法,一種叫做帶狀區種法,另外一種叫做方形區種法。


    帶狀區種法,顧名思義便是將土地劃分成若幹長條。


    它要求合理密植,等距全苗。


    假設一畝地時標準的長十八丈,寬四丈八尺。


    那麽,便將這十八丈橫斷分作十五町,町與町之間留下一尺五寸寬用來通行,共有十四條道。


    每町闊一丈五寸,長四丈八尺。


    橫著町每隔一尺,鑿一條寬和深都為一尺的溝,將鑿溝掘出來的土壤積在溝間。


    若是種禾黍要種在溝裏,順著溝種兩行,行和溝邊的距離二點五寸,行距五寸,株距也是五寸。


    一溝可種四十四株,一畝合計得一萬五千七百五十株。


    若是種麥,行距兩寸,一溝種五行,每行種五十二株,一畝地合種九萬三千五百五十株。


    若是種大豆,株距一尺二寸,一行九株,一畝地合種六千四百八十株。


    方形區種法,是培養豐產坑或豐產垵的方法。


    局部深耕細作,增肥灌水,等距全苗,可高額豐產。


    要作方、深各六寸的坎,坎的間距是二尺,一畝地作一千二百八十坎。


    取肥料和坎中土攪和放在坎裏,在播種時,每坎澆三升水……”


    郭聖通專注地聽著,不時在紙上寫寫畫畫。


    她聽到這裏,忽地停住手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改進區種法?”


    代田法都能被淘汰,區種法又為什麽不能?


    祝安愣愣地看著她,一時間忘了答話。


    她笑了笑,引領般地:“完全可以根據不同土壤來采用不同的種植密度,來種植不同的作物。


    同時,還要注意時令節氣,重視除草施肥,翻土曬田。


    若是能雙季耕作就更好了。


    我瞧你能如數家珍地從古論今,想必也是用了苦心的。


    難道就不想邁出宮門,去大農令手下做事?”


    祝安原以為皇後隻是想感受下世間疾苦,萬沒想道她能提出這麽有建設性的意見。


    當下迎著她明亮灼熱的眼神,來不急多想便點了頭。


    若能建功立業,誰又想虛偽卑鄙卑鄙地活著呢?


    其後數月,祝安白天裏盡職盡責地陪著郭聖通在地裏勞作,夜間迴去後便苦心孤詣地寫寫算算。


    等到秋天粟成時,祝安遞交了張圖紙。


    郭聖通聽了他戰戰兢兢的解說後,笑著認可了他。


    迴頭便把圖紙交給了劉秀:“看看,祝安把耕犁做了改進,你看看可不可以?”


    劉秀哦了一聲,笑道:“陪太子讀書,還讀出心得來了?”


    一抬頭見郭聖通瞪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行,朕看看,看看先。”


    他很快就看出了關鍵點:“這是犁箭上做了活動的木楔?”


    郭聖通真是不服不行,祝安拿來後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所以然來。


    還是祝安看不過眼講解後,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你怎麽看出來的?”


    劉秀把她拉過來,好笑:“你看,裝在犁床上的犁鏵前端與犁箭交叉,這不就是表麵可以上下移動嗎?”


    他感慨道:“這樣還真不錯,可以控製深淺,免得耕著耕著碰著大石頭耕不動了,還要叫傻牛把犁都帶壞。”


    他唉聲歎氣的模樣,讓郭聖通強烈地懷疑他當年使的牛絕對力大無比又憨厚莫名。


    想想他在田間地頭跺腳的樣子,還真是很有喜感。


    她抿著唇角忍著笑,忍到後頭眸子裏都是星光點點。


    他抬眼見了,狐疑起來:“想什麽呢?”


    她哪能承認把他想象成惱羞成怒農夫的樣子?


    當下立馬話鋒一轉:“那你覺得可行嗎?”


    他對她的小心機心知肚明,但也懶得說破,“當然可行,迴頭吩咐趙昌海一聲把他調到大農令手下去。”


    入秋後,天涼的快。


    郭聖通怕冷,夜裏哪怕是睡著了都得巴著劉秀。


    他甘之如飴,但幾天下來已經知天命的胳膊提出抗議。


    於是這夜郭聖通上榻時發現杯子竟然是烘過的。


    她舒舒服服地扯過被躺下,眼看著殿中的燈一盞一盞滅下去,最後隻留下一盞。


    她忽地想起剛嫁給劉秀時,他不知道她的習慣,把燈全滅了,叫她摔了了一跤。


    時光匆匆,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


    劉黃曾說,要收總感慨迴憶過去,那就是老了。


    她說這話時振振有詞:“你看哪個少男少女,一口一句我從前如何如何?”


    這倒也有些道理。


    她打了個激靈,堅決拒絕迴憶過去。


    可她不感概往昔,身邊還睡著個年紀大了她一輪的劉秀。


    “一年過的的還真是快。


    四月的時候,吳漢從蜀地迴到京師洛陽,於是大饗將士,班勞策勳。


    益州又傳送來公孫述瞽師、郊廟樂器、葆車、輿輦,於是法物始備……”


    他沒有提建威大將軍耿弇罷,也沒有提還京的大司空吳漢被罷,換了冀州牧竇融來當大司空。


    其實,抽走功臣手中的權力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人生百年,既已功成名就,何不好好享受下人生?


    何苦累的兒孫還要為天家猜疑防範?


    郭聖通溫順地窩在他懷裏聽他說話。


    說起五月匈奴進犯時,他憤怒的血管都跳了起來。


    郭聖通忙給他順氣:“你召吳漢迴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總不能跟小孩子打架一樣,什麽都不準備就上吧?”


    建武六年,劉秀曾派歸德侯劉颯出使匈奴,匈奴隨即派使者來獻。


    此後,雙方來往密切,關係還稱得上融洽。


    卻不想出了個盧芳。


    建武六年時,盧芳的將軍賈覽率領胡人騎兵殺了代郡太守劉興。


    同年十二月,馮異擊敗賈覽以及匈奴奧日逐王。


    北地郡、上郡、安定郡全部歸降東漢。


    建武七年冬天,盧芳因事誅殺五原太守李興兄弟。


    盧芳的朔方太守田颯、雲中太守橋扈因此而恐懼,二人各獻郡投降東漢。


    建武九年夏,大司馬吳漢率王常、杜茂等四位將軍統五萬餘人,在高柳縣攻打盧芳部將賈覽、閔堪。


    匈奴派兵救援,漢軍未能克之。


    此後,匈奴氣焰囂張。


    劉秀命朱祜駐屯常山郡、王常駐屯涿郡、破奸將軍侯進駐屯漁陽郡,任命討虜將軍王霸擔任上穀郡太守,以防備匈奴。


    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盧芳和匈奴、烏桓的軍隊聯合,多次侵犯漢朝邊境。


    還攻打了雲中,隻是沒有攻克。


    盧芳手下將領隨昱為天下人唾罵人,起了逼迫盧芳投降之心。


    今年二月,盧芳知部將背叛、士兵離心後,為避免死於內鬥,丟棄輜重,與十餘名騎兵逃入匈奴地區。


    盧芳的部眾由隨昱率領到了洛陽投降。


    劉秀喜之,任命隨昱為五原太守,封為鐫胡侯,隨昱的弟弟隨憲被封為武進侯。


    盧芳至匈奴後,連同匈奴抄掠北方邊郡作為報複。


    當然,也不是全無捷報。


    武都參狼羌與塞外諸種聯合攻殺地方長吏後,劉秀令馬援率兵討伐。


    進至氐道,與諸羌相遇。


    羌人據山上,馬援占便地,奪其水草,不與交戰。


    羌人因缺水和給養不繼,不戰自潰,豪師數十萬戶逃奔出塞,諸種萬餘人投降東漢,從此,隴右清靜。


    劉秀思及至此,長歎了口氣,把話鋒轉到了郭聖通身上:“朕想保邊疆安定,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天下萬民的修養生息。


    桐兒在朕沒顧得上的時候,和祝安改造了農具。


    大司農說甚為可行,預備明年就加以推廣。”


    郭聖通笑:“都是祝安的功勞,我從頭到尾一點力都沒出。”


    她撐起身子來:“如果可以的話,我的野心更大。”


    她一字一頓,確保劉秀聽的很清楚:“我想試一試治理黃河。”


    她很嚴肅。


    嚴肅到把劉秀嘴裏關於我家要出個水伯的玩笑咽了迴去,“那會很難。”


    他沒問她為什麽突然興趣轉移到了民生上,隻是懇切地指出這不是個付出心血就能得到迴報的事情。


    她點頭:“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鸞歸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斑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斑之並收藏鸞歸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