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滴水成冰。


    午前還晴空萬裏,歇過午起身卻發現黑沉沉的烏雲不知何時遮蔽了天空。


    天陰的厲害,風漸大,雪在千唿萬喚中悠悠落下。


    這樣的天氣,人陡然從暖風融融的殿內走到外頭,立時覺得鼻子發酸的厲害。


    劉秀深吸了口氣,任由冰涼寒冽的空氣透到肺裏去。


    風雪迷朦中,重重宮闕幾如仙宮。


    可風景再美,劉秀也隻賞了一眼就登上了車輦。


    冷倒是其次,他急著迴去抱兒子。


    疆兒這些天來說話越來越清楚了。


    昨天夜裏,劉秀正拿著羊脂玉做的玉豬逗他玩,他忽地響亮地了叫聲“暮厚”。


    暮厚?


    他還在反應的時候,桐兒的眼淚都掉嚇下來了。


    她衝過來,一把把劉疆抱過去,吧唧在他額頭上親了口。


    他這才明白,原來疆兒叫的是“母後”。


    母後……


    疆兒會叫人了啊。


    他也跟著想哭。


    感動過後,又開始發愁:他這天天都沒怎麽陪兒子的,兒子得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叫“父皇”?


    他當即就抱著兒子教了他一晚上“父皇”,教到兒子一個勁打哈欠了才放過他。


    他興衝衝地迴到了卻非殿,一進殿門就問太子。


    剛把兒子抱到懷裏,桐兒就拽他的衣袖。


    這是有話說啊。


    得,兒子得靠後了。


    他把劉疆交給常夏帶下去,看向郭聖通。


    郭聖通抿了抿唇,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說大姐義正嚴辭地拒絕了再婚的提議?但又對要一個孩子表現出了莫大的期待。


    那她總不能建議大姐養個麵首在家,等懷上孩子了再把人踹了吧?


    是,公主養麵首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句不好聽的,劉黃這還是死了夫君的,漢室多少公主在夫君活著時就光明正大地養麵首了。


    隻是,孩子怎麽辦?


    他能接受嗎?


    孩子並不是父母的附庸,他們出生是為了感受世界的美好。


    她望著滿眼期待的劉秀,話在唇邊打了半天轉也沒能吐出去。


    “……我餓了……我們先用飯吧……”


    這是有什麽為難的話想跟他說?


    想嶽母了?還是擔心郭況了?


    抑或是擔心真定王?


    劉秀還真沒往大姐再嫁的事上想,在他看來這事簡單的很。


    大姐若是願意,他就好生替大姐選個良婿,風風光光大嫁。


    大姐若是實在不願意,那也隨她。


    一切都看大姐意願。


    結果用過晚膳後,他滿嘴的勸慰她安心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就被她扭扭捏捏的暗示堵得說不出話了。


    不想嫁人了?


    又想要個孩子?


    這聽著怎麽像是伯姬說出來的話呢。


    但細想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大姐也不是天生就這麽脾性好的,聽母親說,大姐小時候嬌蠻的很。


    母親想管教她,父親還不讓,說女孩子這樣好,將來長大了沒人能欺負她。


    可父親早去後,大姐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她幫著母親照顧弟妹,出嫁後又盡一切努力貼補娘家。


    她是被生活打磨成現在的樣子。


    而如今她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不用為明日的一蔬一飯而擔心,她總算可以活的痛快了。


    那麽,為什麽還要嫁人麵對婆媳姑嫂關係?為什麽還要擔心夫君納不納妾?


    可是,桐兒說的的確又沒錯。


    孩子生下來就沒父親,總是不行的。


    最好還是讓大姐自己有個意中人。


    他很快就有了決斷:“新年宮宴時你多尋理由讓大姐去前頭幾次,看看她能不能在滿朝文武中瞧中個滿意的。”


    郭聖通:“……”


    你當劉黃是十三四歲啊,見個男子就小鹿亂撞、一見鍾情?


    你也三十好幾的人,就不能出個靠譜點的主意?


    她悶頭想了想,又發現目前來看確實隻能這樣了。


    那好吧。


    她點了點頭,這新年宴還沒到,她就有交好彭寵夫人和為劉黃製造機會兩大任務在身了。


    劉秀出去把劉疆抱進來,繼續堅持不懈地教他叫“父皇”。


    “……父皇……來……叫父皇……”


    劉疆笑嘻嘻地伸手來扯劉秀的衣領,小嘴一張,清脆地又叫了聲“暮厚”。


    這一下把劉秀噎得夠嗆,他緩了半晌才語重心長地j教育劉疆道:“得叫朕父皇……”


    他指向郭聖通:“那才是母後。”


    劉疆看看認真的父親,又看看憋笑的母親,忽地覺出來了些什麽。


    他好像籠子裏養著的畫眉鳥啊。


    他扭過頭伸出手去叫常夏抱。


    郭聖通的笑終於忍不住了。


    離新年宴還有十多天時,出了件大事。


    在彭寵和匈奴走近之前,原來就有人搶占了先機。


    這人叫盧芳。


    和王昌一樣,他也說自己是漢室皇親。


    但盧芳的膽子比王昌大多了,他直接說自己是孝武帝的嫡曾孫。


    也是。


    孝成帝的名聲多差啊,哪比得上孝武帝?


    這一說是孝武帝的後代,任是誰都覺得盧芳這人肯定不能差了。


    可怎麽才能是孝武帝嫡曾孫呢?


    陳皇後無子。


    衛皇後隻有劉據一子。


    而劉據雖有三子一女,但全在巫蠱之亂中身亡,隻有尚在繈褓中的宣帝劉詢得以逃脫,宣帝子孫皆有記錄,作假不得。


    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在死後得以追尊為皇後,她有一子劉髆,子孫也記錄的清清楚楚,同樣沒文章可做。


    鉤弋夫人死後被兒子昭帝追尊為武帝皇後,但很不幸的是,昭帝無子。


    郭聖通估計盧芳頭都想破了還是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所以到最後他放棄了,他信口胡謅了個極其魔幻的身世。


    是的,極其魔幻。


    他說大漢建國後高祖不是和匈奴單於盟誓結為皇帝嗎?


    而後還一直和親嗎?


    他曾祖母便是匈奴的和親公主,是匈奴穀蠡渾邪王的姐姐。


    孝武帝立其立為皇後,生三子,後為江充陷害,皇後和長子都被賜死被誅,次子次卿逃到長陵,三子迴卿,逃往三水縣境內的匈奴屬國,得到母親一族的保護。


    後昭帝早死,大司馬霍光迎立次卿為帝。


    迴卿已經適應了匈奴人的生活,不願再迴去。


    盧芳自稱的便是這個迴卿的孫子,名文伯。


    郭聖通剛聽著這個傳奇身世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


    盧芳你確定戾太子和宣帝不會托夢找你嗎?


    這是把人當傻子嗎?


    漢匈之間是通婚過,但從來都是漢室嫁公主去和親,匈奴什麽時候嫁過公主來???


    而且……


    孝武帝和匈奴通婚?


    別鬧了好嗎?


    孝武帝在時為了洗去漢室七十多年的恥辱,重用衛青和霍去病,這似乎是廣為人知的事吧。


    他那麽恨匈奴,怎麽可能和匈奴人通婚,還立匈奴公主為皇後?


    真是天有多大,想象就有多大啊。


    這麽漏洞百出的拙劣謊言也就是盧芳臉皮夠厚才好意思說。


    而比這個謊言更魔幻的是,這個謊言很多人相信了。


    不止漢人相信,就是匈奴部落都有很多人深信不疑。


    於是,盧芳華麗轉身,不僅成為了孝武帝的嫡曾孫,還成為了匈奴單於的外曾孫。


    新室末年,盧芳打著複漢的旗號,割據了安定地區。


    後劉玄稱帝,封其為騎都尉,令其撫西陲。


    今更始投降赤眉,盧芳那顆稱帝的心又在躁動,他授意人上書稱“以芳劉氏子孫,宜承宗廟,乃共立芳為上將、西平王”。


    為了增加自己的籌碼,盧芳又遣使去拜會自己的外家——匈奴王室,希冀得到他們的支持。


    消息傳到洛陽後,劉秀氣得夠嗆。


    盧芳的謊言也就能糊弄糊弄民眾,還真能蒙住匈奴王室?


    不可能。


    他自己也明白,他這隻是找個由頭和匈奴搭上線罷了。


    是,有些人活在世上是隻為了活下去的,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從前的血海深仇,那都什麽都不算。


    劉秀也見過這種人,但還是被惡心的說不出話來。


    盧芳頂著孝武帝曾孫的名頭,敗壞的是孝武帝和漢家的名聲。


    這叫後人怎麽看?


    認賊作父?


    數典忘祖?


    荒不荒唐?


    可不可笑?


    郭聖通很理解他的憤怒,她想孝武帝要是地下聽聞了都能從茂陵中蹦出來拿鐵錘子砸死這個盧芳。


    所以,她一點都沒用勸劉秀消氣的意思。


    她陪著他生氣,兩個人一起罵這個盧芳。


    罵到劉秀都不想罵了,她還在罵。


    於是,劉秀還得迴過頭來勸她,說天下有識之士都看的明白,說史書以後也會記載的清楚,不會把這個盧芳算作孝武帝後人的。


    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八這天,離新年隻有兩天了。


    宮中處處張燈結彩,打眼望去全是喜慶的紅燈籠和紅綢子,看著就叫人高興。


    劉秀腳步輕快地迴到卻非殿,一進殿就叫郭聖通猜有什麽好消息要告訴她。


    她抱著劉疆:“……”


    她上哪去知道他那的即時消息?


    但快過年了,她也不願掃他的興,便問他是不是哪又打勝仗了?


    他上前抱過劉疆,“這次皇後還真沒猜對。”


    他告訴郭聖通:劉玄死了。


    郭聖通一下跳起來看著他。


    劉玄死了?


    他不是投降了赤眉軍嗎?


    劉秀派人刺殺的?


    興許是她臉上表現的太明顯,劉秀當即笑著否認道:“是赤眉軍將領謝祿殺的。”


    郭聖通更驚訝了。


    這個謝祿不還在赤眉諸將欲殺劉玄為他求情嗎?


    劉玄也正是因為這事而信任他,在此之後住進了謝祿的軍營,希望得到謝祿的庇護。


    “赤眉軍勇悍是勇悍,但委實太暴虐,攻下長安後對百姓肆無忌憚沒用止境地搶劫,弄得民怨沸騰,懷念起劉玄來。


    不少人都下定決心要助劉玄複位,甚至連赤眉軍中也受了影響,以為赤眉軍能奪天下卻沒法治天下。


    更始叛將如王匡、張卬自然不能容許舊主複位,於是他們找上謝祿,勸說道''今諸營長多欲篡聖公者。一旦失之,合力攻公,自滅之道也。''


    謝祿以為言之有理,便令親兵與劉玄一起去郊外牧馬,趁機將其勒死,而後報上去說戰馬發瘋將劉玄踩死的。


    赤眉軍內部根本無人關心劉玄是怎麽死的,都沒人過問。


    畢竟,在他投降的那一刻,這個人就再沒了活著的價值。”


    他說到後來,喜色漸漸淡去,隻是在平靜地闡述事實。


    郭聖通聽了之後,很是有些心驚。


    劉玄早晚要死,這是她一早就預見了的。


    她是為赤眉軍的暴虐而心驚。


    要知道百姓最容易滿足,他們隻要日子將就過的去,便會想盡一切辦法努力生活下去,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不會想起反抗。


    畢竟,反抗就意味著失去現在安穩的生活,要把腦袋提在手裏。


    所以,劉玄在長安城胡作非為成那樣,他們也咬牙忍受了。


    可赤眉軍到後未有三月,他們甚至想起了迎劉玄迴來也不要赤眉軍來統治他們。


    她之前初聽赤眉時,還是讚譽居多。


    赤眉多貧民,因而起事後頗多憐惜窮人,可如今怎麽會如此暴虐?


    是因為發現暴力可以解決一切嗎?


    他們有沒有想過,他們當初所反對的就是他們這樣的人。


    “赤眉缺乏拘束,不耐紀律。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他們的路是長不了的。”劉秀歎道。


    他舉了個例子給郭聖通聽。


    赤眉破長安後,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歡唿,拔劍擊柱,不能相一。


    三輔郡縣營長遣使貢獻,兵士輒剽奪之。


    一次宴會中,一將欲寫奏章朝賀於劉盆子。諸將見之,簇擁而上,欲追名於後,彼此互不相讓。


    大司農楊音怒而斥之,無用。


    外間將士聞之,以為有何賞賜,紛紛往裏擠。


    兵眾遂各逾宮入關,入掠酒肉,互相殺傷。


    衛尉諸葛稚聞之,勒兵入,格殺百餘人,乃定。


    宴會尚且如此,更不要妄想在平日裏約束他們燒殺搶掠了。


    好容易有了為所欲為的權利,還不趁機撈個夠?


    人性,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


    郭聖通為赤眉暴虐心驚過後,又猛地想到了一個問題:劉秀是怎麽知道的這麽詳細?


    漢軍中刺探消息的人已經滲透了赤眉內部了?


    難怪劉秀前世走到了最後。


    因為,他始終走在人前啊。


    劉玄死後,劉秀鄭重地祭拜了大哥,他終於能坦蕩蕩地說一句大哥安息吧。


    正月初一郭聖通起的極早,她收拾打扮妥當自己後,又去看過了劉疆。


    他太小了,郭聖通不準備叫他見客,就讓常夏仔細看著。


    她帶了羽年去前殿見內外命婦,她今天有一個特別想見的人——彭寵夫人。


    她不知道的是,她還會見著一個她同樣很想見卻一直沒機會見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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