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總是纏磨著郭聖通的夢境,在她成婚後漸漸沉寂下來。


    近半年來她所做的關於前世的夢,屈指可數。


    她不知道原因,但夢境的確鮮少再打擾她了。


    它就像個跋山涉水後終於抵達目的地的旅人,風霜滿麵,疲憊不堪,倒在那一句話都不願意再多說了。


    新婚夜它那尖酸刻薄的譏諷,竟像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是因為命運改變了,它不再具有發言權了?


    還是因為它時常見著劉秀又勾起了從前刻骨銘心的疼痛?


    她雖然就是它,但到底又不是它。


    她在黑沉沉的夢境中低聲歎息。


    她不知道,在夢境的盡頭,有一個孤傲身影站在那。


    濃墨般的黑暗隱去了她的容貌,卻出乎意料地把她身形的輪廓勾勒地異常清晰。


    她似是聽到了郭聖通的低歎,轉過身來投過一瞥。


    假如這時有一束光照進,就能看著她眸中戾氣全無,笑意清淺,溫柔至極。


    可再一轉頭,笑意斂去,悲傷哀切憤恨種種情緒又浮上了她的唇邊。


    一夜酣睡,郭聖通晨間醒的很早。


    身側早已空蕩蕩了,隻有她臂彎裏的劉疆依舊睡的香甜。


    她聽常夏說,劉秀近來都是卯時初天還未亮便起身了。


    多地同時用兵,又有紛雜內政,他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八個用才好,更恨不得一天能有三十六個時辰。


    大舅曾說,一個上位者若肯勤奮至少代表他在用心。


    接下來所要注意的,就是前進的方向有沒有跑偏。


    說到大舅,母親前段時間來信叫她放心。


    母親說對於放棄河北之王這種正確卻無奈的做法,大舅並未思慮太久便答應了。


    不甘又如何?


    忿懣又如何?


    不依不饒地,對彼此都沒有好處,還不如匿瑕含垢,以待將來。


    畢竟,隻要劉秀能掌控住整個天下,真定劉氏作為後戚足有三世風光,為何非得在當大事未成便急著計較呢?


    有些時候,失去了才可能真的得到。


    至於舅母雖頗有微詞,但到底是高門貴女,識大體,顧大局,連刺都不曾刺母親半句。


    而表哥劉得,大抵是不知道這事的。


    舅母去年秋末為他說了隴西李氏的長房嫡次女為王太子妃,今年九月剛成了婚。


    聽母親說,新娘子明豔動人,溫和柔順。


    表哥滿意的很,如今新婚燕爾,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根本無暇他顧。


    表哥能婚姻美滿,郭聖通自然也是高興的。


    沒有夫妻的緣分,可還是親人。


    隻是想起他,她總會想是不是男子是不是都不會像女子一樣忠貞炙熱地去愛一個人?


    她深吸了口氣,有些悵惘地偏過頭去。


    燦爛的晴光點透了柔順無聲低垂在地上的窗幔,映照得滿室通亮。


    她以為睡過了頭,忙小心翼翼地把手從劉疆頭上抽出,屏聲斂息地掀開被下了地。


    她下了地才發現,原來那耀眼的白光是庭院中的雪光。


    不起風時,便是大雪也下得輕飄飄的。


    盥洗梳妝後,早膳還未上來,郭聖通便披了件蓮青色鶴氅在廊下賞雪。


    稀疏遒勁的樹枝積滿了雪,在晨光中打著晃。


    小雪靜悄悄地下著,千重宮闕靜默其中。


    她安靜地站了一柱香的時間後,青素來叫她用膳。


    她嗯了一聲,徐徐轉身,“從前在家時見過這麽大的雪嗎?”


    青素是吳越人,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


    青素聽了這話,笑著搖頭道:“下的都是小雪,薄薄地一層,樹凍不住河也封不住,風一吹腳一踩就沒了。


    正因為這樣,婢子剛到這時見了鵝毛大雪驚奇的很。”


    青素三言兩語地,卻叫郭聖通眼前浮現出了江南的雪景。


    她忍不住想,江南春天一定從未走遠過。


    隻是可惜,前世今生她都沒機會去看看。


    用過早膳後,郭聖通靠在軟榻上陪劉疆玩搖鈴。


    他是個極其專一的孩子,什麽玩具都得玩膩味了才會丟下。


    沒辦法,玩搖鈴已經玩夠了的郭聖通還是得陪他玩,一麵玩一麵教他說話。


    “疆兒,來……母後……說……母後……”


    “嘻嘻嘻……”他笑著迴應一堆郭聖通聽不懂的音節,偶爾會有特別像“母”或“後“的時候,這就足以讓常夏幾個都跟著雀躍。


    窗外傳來一陣紛雜的聲音,引得劉疆四處尋找著聲源。


    羽年出去看了一眼,迴來道:“卻非殿屋脊上的螭吻破損了,工匠們連夜趕工總算趕在驅儺日前做出來了。這會兒,正忙著更換呢。”


    劉疆聽著外間嘈雜,呀呀地一直拍手。


    這好奇心倒真重。


    郭聖通便抱了他去外殿,叫人把螭吻拿來給他看看。


    龍生九子,第九子是為螭吻。


    它口潤嗓粗而好吞,周人以此認為它可避火鎮邪,將其做成了殿脊兩端的張口吞脊獸。


    又因為它生性活潑,喜東張西望,便用一劍來固定。


    劉疆見了怎麽也算不上可愛的螭吻,竟喜歡的不行,咿咿呀呀地伸手要去碰。


    郭聖通好笑:“那是吞脊獸,要放到屋梁上去的,不能給你玩。”


    工匠垂首道:“皇太子殿下若喜歡,奴婢可做個小擺件來。”


    小孩子陽氣弱,又將到年底,有個鎮邪獸把玩著也不錯。


    郭聖通想了想,笑著應了:“隻是辛苦你了。”


    工匠忙躬身道言重了。


    擺件隔了三五天就送來了,比起屋梁上古樸大氣的吞脊獸,鎏金鑲玉的螭吻擺件做得小巧精致極了。


    劉疆一見就愛的不行,卻還是沒有拋棄搖鈴。


    他從以前的搖搖鈴給自己聽,變成了搖搖鈴給螭吻聽。


    他興高采烈地玩了一天,午覺都玩過去了。


    等著劉秀從前殿迴來,他早撐不住沉沉睡去了,弄得一心盼著迴來逗兒子的劉秀有些小失落。


    用過晚膳後,劉秀在軟塌上見著了螭吻擺件。


    他拿起來看了看,讚道:“做的倒是挺巧的,隻是怎麽想到做這個呢?”


    郭聖通把之前的事告訴他,“你兒子要不是太小,隻怕就得哭喊著要屋梁上的吞脊獸了。”


    他忍不住好笑:不就說了幾次兒子他也有份,這就不高興了,變成他一個人的了?


    他把螭吻擺件擱在條案上,起身牽了郭聖通在殿中散步消食。


    一邊走,他一邊和她說些閑話。


    她有些犯困,心不在焉地聽著。


    疆兒沒睡午覺,鬧得她也沒睡午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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