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黃昏時,無聲無息地下起了雪。


    卻非殿外,擺著兩盆齊人高的紅梅來應景。


    布置的人很懂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的道理,選的兩盆梅花都是疏朗虯枝,傲立在風雪中淡開了星光,照在窗上剪影如畫。


    偶有疾風如劍,削落了三五朵殷紅嬌豔的梅花。


    它們打著轉落在雪地上,冷香氤氳向上,漫進鎏金鑲玉的門縫中,染在深過腳踝的長毛地毯上。


    殿裏並沒有擺大而笨重的暖爐來取暖,秦代貴族盛行用壁爐和火牆取暖,這兒自然也不例外。


    卻非殿內的鎏金青銅壁爐足有三尺寬,縱深二尺九,高二尺六。


    這麽大的壁爐中燃起火來,熱氣撲得站在跟前的人直冒汗。


    羽年問過青素費不費炭,她搖頭,說壁爐爐膛是覆甕形的,可以使炭火在裏麵充分燃燒,而爐頂有足夠大的散熱麵積。


    至於煙道則是葫蘆形的,能迴彈餘熱。


    通常痛痛快快地燒一次壁爐,能管上半日。


    而殿內南北兩麵牆還是火牆,因此壁爐一天之中隻會在入夜時分燃起,殿內卻終日溫暖如春。


    郭聖通現下隻穿著單衣躺在榻上,卻並不覺得冷。


    她的目光從一臉關切的劉秀臉上滑落,凝滯在被純銀簾勾掛起的淡紫色錦帳上。


    “疆兒呢?”


    他答道:“你估摸著累極了,方才做了噩夢,在夢裏哭得不能自已。我便叫在外間擺了小榻,叫常夏守著疆兒睡,你放心吧。”


    哭了?


    她喉間堵得難受,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不要迴憶夢境、分析夢境。


    “我……有沒有……說什麽……”


    他搖頭,神色間仍是緊張不已:“你隻是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做什麽噩夢了?”


    她微不可覺地鬆了口氣,含糊地推脫道:“我也不記得了,就覺得很難過。”


    他還是沒法放鬆:“召禦醫進來看看吧。”


    她這下是真笑了:“我就是累著了,沒睡安穩罷了,別興師動眾。”


    他知道她生性倔強,說不要便是真的不要。


    當下也不再堅持,隻是又道:“我叫廚下熬了枸杞栗子銀耳羹來,補血安神,趁燙用一碗再睡吧。”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以為她要拒絕,可她終究還是笑著道好。


    殿內並沒有宮人,他親自去案上的湯盅內盛了大半碗來用調羹喂她。


    她隻吃了個碗底便吃不下了,他也不勉強,又取了漱口水來給她漱口,最後又絞了帕子給她擦手。


    她看著他忙前忙後,心裏不是沒有觸動的。


    便是平民夫妻,又有幾個男子會如此細致耐心地照顧妻子?


    可他始終待她這樣,無論他是武信侯劉秀還是漢帝劉秀。


    難道,這裏麵就沒有半分真心嗎?


    若是沒有,他究竟何苦如此?


    窗外風雪未停,紅梅剪影輕輕搖曳。


    四下裏安靜到了極致。


    她甚至有種錯覺,仿佛這天地間隻剩下了他和她。


    她突然覺得無比脆弱,而後有一股衝動壓也壓不住。


    她很想衝他哭鬧,然後問他,他在家鄉是不是有個青梅竹馬的相好?


    但,她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說有,她要怎麽樣?


    他說沒有,她又真能就此安心嗎?


    其實,有沒有又如何?


    不是說好了嗎?


    這世,她不依附任何人而活。


    她從前那麽不喜歡人生為夫君而活的女子,怎麽又要一步步變成那樣呢?


    她是郭聖通。


    她首先是郭聖通。


    其次是劉疆的母親,劉旻的女兒,郭況的姐姐。


    最後,才是劉秀的妻子。


    不想了,什麽都不想了。


    她闔上眼,努力讓自己唿吸平緩起來。


    睡一覺就好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熟睡後許久,劉秀才終於從繁重的公事中脫開身。


    他盥洗過後,穿著素白綢衣上了榻。


    他勞累了一天,本該沾枕頭就睡。


    可他望著帳子頂,硬是半晌沒有睡意。


    他方才騙了她。


    她說夢話了。


    其實也沒說什麽,隻是翻來覆去地念叨什麽她怎麽是貴人。


    貴人?


    貴人怎麽了?


    哪不對了?


    她是真定翁主之女,怎麽就不是貴人了呢?


    為什麽要為這個哭得稀裏嘩啦?


    他想不明白,卻在她問起的時候下意識地選擇了隱瞞。


    過後細細迴想起來,他當時大概是沒來由地覺得這和她始終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有關吧。


    他越來越覺得,他們之間這麽近又那麽遠。


    明明躺在一張臥榻上,他側過身去就可以抱住她。


    但她究竟為什麽難過,為什麽掙紮,他始終都一無所知。


    成婚一年多了,他卻還是不能說他了解她。


    她的臉上始終蒙著一層麵紗,叫他能摸著她的臉,卻看不清楚她臉上細微的神色。


    她今年才十六歲,她在嫁他之前經曆簡單地一句話可以說完,她究竟能有什麽心魔?


    還是與他有關的心魔?


    三更的打更聲響起,他迴過神神來,這才驚覺時辰不早了。


    他深吸了口氣,念了卷經書來助眠。


    孝武帝通西域後,佛法通中原。


    他不喜歡佛家觀點,卻意外地發現念經極易叫人睡著。


    …………


    郭聖通翌日醒的很早。


    極為難得,她醒時劉秀還睡在她旁邊。


    她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有些晃神。


    他生得本就極具迷惑性,隻一眼就叫前世的她淪陷。


    何況是睡著後完全卸下防備的他?


    這樣豐神俊朗的男子,武韜武略樣樣了得,又待她好,她怎麽才能拒絕他呢?


    或許,再來一世,她也還是做不到吧。


    可是她不能,不能把她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求他不要變心。


    他如果真喜歡她,就絕不會變心。


    他如果真喜歡她,喜歡的也一定是做自己的她,而不是變成菟絲花的她。


    她深吸了口氣,撩開被子越過他輕輕下了地。


    她趿拉著絲履,從衣架上取了褙子披上,躡手躡腳地往外間去了。


    劉疆自兩月後便一直是她帶著睡的,昨夜犯情緒沒心思照顧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鬧常夏?


    昨夜是羽年守夜,她剛把單人小榻上的被褥疊好了收進櫃裏,一迴頭就見郭聖通披頭散發地出來了。


    她忙上前,“皇後殿下今天怎麽起這麽早?”


    郭聖通問:“太子呢?”


    羽年引著她往側殿去:“小殿下昨夜一夜都沒哭沒鬧,睡的可好了,估摸著這會還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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